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五回　壹劍震四方
　　酷熱。
　　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這麽熱的。
　　汗珠沿著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濕透的衣服裏。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仿佛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已又被曬幹了。
　　連風都是熱的。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裏還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室上，堆滿了壹匹匹鮮艷的綢緞，壹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壹張竹椅裏，伸長了兩條腿，懶懶地看著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裏的兩個夥計，壹個年紀比較大的，垂著手，賠笑在旁邊等著。
　　另壹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幹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只有嫌貨少的，妳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丁靈琳點點頭，道：“貨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買了下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夥計賠笑道：“只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常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妳用不著為這點抱歉的，這不是妳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了，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妳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嘆息了壹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妳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麽敢有這意思！”
　　丁靈琳道：“妳是什麽意思？”
　　年輕的夥計道：“小的只不過決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板只有這麽樣壹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吶。”
　　丁靈琳眼珠子壹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瞇著眼，似乎在打磕睡。
　　丁靈琳道：“餵，妳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妳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妳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麽意思？”
　　葉開打了個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著妳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好看的。”
　　丁靈琳瞪著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嘆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麽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嘆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板。”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那跛子。”
　　這夥計點頭嘆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只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說什麽，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壹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壹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壹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妳出去看看，是些什麽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著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沈吟著，用眼角瞟著葉開，道：“妳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個呵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了。”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麽好看的熱鬧，也只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妳是不是壹心壹意等著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妳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嘆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壹個人敢出來管這閑事的。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裏的兩個夥計仿佛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裏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幹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壹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著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裏的浴巾，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心裏卻在滴著血。
　　壹滴，兩滴……悲哀、憤怒、羞侮、仇恨。
　　“妳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著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裏在掙紮、吶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壹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只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妳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著，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妳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壹定替妳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壹雙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註著手裏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壹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妳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嘆了口氣，道：“妳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皺眉道：“妳說什麽？”
　　路小佳道：“我說妳們已該可以死了。”
　　他手裏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著他手裏的劍揮出，壹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地看著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鮮血箭壹般標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裏刺出了壹柄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丁老四正在看著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裏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裏也有股鮮血標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著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壹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著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嘆息著，喃喃道：“幹我這壹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壹手的，現在妳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妳不懂我為什麽要殺他們？”
　　馬芳鈴當然不懂，道：“妳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妳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妳的。他們只不過要在我跟妳交手時，從旁邊暗算妳。”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余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裏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裏？”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壹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裏發出來的，接著，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壹片銀光。竟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裏竄了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壹閃，又是壹聲慘呼。
　　太陽下又閃起了壹串血珠，壹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慘呼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裏，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壹條毒蛇，壹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丁靈琳嘆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後壹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擡起，看著傅紅雪，微笑道：“現在妳懂了麽？”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壹截是空的，裏面竟藏著壹個人。
　　水註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裏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在妳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為了愛幹凈，而是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壹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壹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但是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做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溶化。
　　他忽然覺得濕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壹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的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出的話再吞下去。”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現在我已收了別人的錢，也已答應別人要殺妳。”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妳。”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妳。”
　　路小佳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我壹向不喜歡殺妳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壹個大男人身上若只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妳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壹向最喜歡妳這種人了。”
　　他忽又沈下臉，冷冷地說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妳！”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壹樣要殺妳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麽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妳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妳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妳！”
　　路小佳動容道：“妳這是什麽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妳，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壹張是壹萬兩的，壹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壹萬兩卻得還給妳。”
　　他將壹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壹兩次的，妳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壹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壹眼。
　　大家只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妳知道我為什麽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妳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麽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妳壹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求妳洗個澡，妳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妳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裏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劃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妳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妳最佩服的是妳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妳。”
　　葉開道：“妳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妳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壹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壹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兇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沖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妳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妳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妳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妳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壹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壹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壹個。
　　他這壹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壹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壹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壹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壹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妳跟我爹爹最久，妳為什麽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著，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壹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麽？”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聳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壹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嘎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壹輩子命，可是三老板說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著他，壹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壹直在很註意地聽著，聽到這裏，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麽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壹股濃煙沖天而起。
　　那裏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裏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壹片火海。
　　天幹物燥，大勢壹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壹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壹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沖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裏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
　　丁靈琳忽然嘆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裏怎麽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壹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裏。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壹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卷過來，消失在烈火裏。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裏，只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裏。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幹幹凈凈。
　　他的淚似也被烤幹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妳……妳怎麽還在這裏？”
　　小虎子並沒有擡頭看他，只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妳。”
　　葉開道：“等我？怎麽會在這裏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裏等妳，他知道妳壹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壹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壹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嘎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壹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裏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裏，痛哭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裏等妳，他說妳答應過他，壹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麽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壹定會好好照顧妳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擡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妳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沈。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壹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壹片焦土而已。
　　壹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群，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壹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裏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壹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壹樣僵硬幹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幹癟。
　　傅紅雪壹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壹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麽樣想的時候，就看見壹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壹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裏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裏突然壹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壹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壹生中惟壹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裏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妳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妳難道要把我壹個人留在這裏？”
　　傅紅雪的心又是壹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壹眼。
　　這壹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壹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妳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妳，可是我還是要妳知道，我永遠都是妳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壹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壹剎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發，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發。
　　她的頭發黑得就像是他的刀壹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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