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四章 有用之人

　　西廠壹切未變，少了壹位霍總管，對這裏沒有任何影響。
　　胡桂揚獨自壹人到來，剛到大門口就有人上前接過韁繩，門前守衛讓到壹邊，任他進入，卻沒有人像往常壹樣過來帶路。
　　胡桂揚進到院子裏，四處張望，正想找人詢問，就見到迎面走來的熟人。
　　“鎮撫大人，好久不見。”胡桂揚拱手笑道。
　　南司鎮撫梁秀是胡桂揚名義上的直接上司，平時對他總是毫不掩飾地冷臉相待，今天卻破天荒地露出壹絲微笑，“也不算太久。”
　　兩人走近，梁秀稍稍壓低聲音，“我得感謝妳。”
　　“癸房的事情都是袁茂在操持，我沒做什麽。”
　　“跟癸房無關，是妳正在查的案子。”
　　“案子怎麽了？”
　　梁秀笑笑，在胡桂揚肩上輕拍兩下，“妳不是我派出去的，妳做的事情與南司沒有半點關系。”
　　“對。”
　　“就為這個，我要感謝妳。”梁秀哈哈笑了兩聲，指著西廂自己剛剛走出來的房間，“去那裏。”
　　胡桂揚拱手告辭，“鎮撫大人慢走，今後我壹定多多努力，讓大人更感謝我。”
　　“看妳還有沒有機會吧。”梁秀心情很好，揚長而去。
　　房間很小，擺放幾張長案，配以條凳，案上是筆紙等物，看樣子是座抄寫書房。
　　石桂大站在窗下，淡淡地說：“妳來了。”
　　“嗯，究竟是誰要見我？梁秀是東廠的人，怎麽跑到西廠來了？”
　　“東西兩廠以及南司要聯手抓捕太子丹，所以他過來談談，東廠左預剛走不久。”
　　“太子丹在劫難逃。”
　　“希望如此，否則的話，倒黴的人就是我。”石桂大沈默壹會，“謝謝妳之前的指點，京城豪傑都願意提供幫助，我已經找到太子丹的下落。”
　　“只是壹句提醒而已。誰要見我？”胡桂揚又問道。
　　“再等壹會。”石桂大還是不肯給出明確的回答。
　　胡桂揚找凳子坐下，擡頭笑道：“這裏像不像小時候的學堂？”
　　石桂大微笑著點下頭，“小了壹點。”
　　“嗯，誰讓趙家兄弟多呢？那位教書先生姓什麽來著？”
　　趙家學堂裏的教書先生換過好幾位，胡桂揚只是隨口壹提，石桂大卻知道是誰，“姓方，他和十五哥打過架。”
　　“那不是打架，方老頭兒被十五哥揍了壹頓，沒有還手之力，哈哈，十五哥小時候就挺能打。”
　　石桂大臉上笑容更多壹些，“誰讓方老頭兒酒後無德……算了，都是從前的事情，提它幹嘛？”
　　胡桂揚推開筆紙，趴在案上，“我在這兒睡壹會沒事吧？”
　　“沒事。”石桂大側身坐在窗臺上，看向窗外——什麽也看不到，他只是擺個樣子。
　　胡桂揚真睡著了，猛然醒來，驚訝地問：“什麽時候了？”
　　石桂大仍維持剛才的姿勢，“沒多久。”
　　“人還沒來？”
　　“來了，他們在商量。”
　　“商量我？”
　　“嗯。”
　　“哪件事惹著他們了？”
　　“我不知道。”停頓片刻，石桂大補充道：“有時候誰也沒惹著誰，只是恰好要被用到，於是就被選中。”
　　“呵呵，希望他們能好好用我。”
　　兩人無話可說，胡桂揚閑極無聊，研墨提筆，在紙上亂寫亂畫，用來消遣時間。
　　“妳為什麽要來？”
　　“什麽？”胡桂揚停筆，“廠公派人喚我來的。”
　　“西廠昨天傳妳，而且特意要求只許妳壹個人過來，壹路上無人監視，妳有的是機會逃走。”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幹嘛要逃？”
　　石桂大目光中既有迷惑也有憐憫，“那妳當初又為什麽要回來呢？”
　　胡桂揚長出壹口氣，將筆輕輕放在架上，“山裏生活太苦……”
　　“那是原因，但不是全部，妳是有點好吃懶做，但是也能吃苦，只要妳認為值得。回京必有其它原因。”
　　“妳想幫我？”胡桂揚笑著問道。
　　石桂大楞了壹下，沒有再問，他現在自身難保，幫不了胡桂揚，的確沒必要了解太多真相。
　　胡桂揚伸個大大的懶腰，笑道：“我回來的原因，與有些人盼我回來的原因壹樣。”
　　房門打開，石桂大立刻起身離開窗臺。
　　先進來兩名陌生的錦衣校尉，守在門口兩邊，壹句話不說，誰也不看。
　　石桂大向胡桂揚點下頭，默默地離開。
　　壹名老太監走進來。
　　胡桂揚看著他，沒有起身，笑道：“我認得妳，妳叫……懷恩，曾經化名譚喆參加五行教。”
　　懷恩揮下手，兩名校尉離開，輕輕將門帶上。
　　懷恩坐到旁邊的長案後面，“我曾經做過抄寫文書的活兒，整整十年零七個月——沒寫過壹個錯別字。”
　　“了不起，怪不得妳能升官兒，妳現在是……”
　　“司禮監秉筆太監。”
　　“謔！”即便是不關心權勢的胡桂揚，也知道秉筆太監是宮中數壹數二的權閹，能與朝中首輔分庭抗禮，立刻站起身。
　　“坐吧，妳並非宮裏人，不必拘禮。”懷恩道。
　　胡桂揚就勢坐下，笑道：“怪我孤陋寡聞，這種事情壹打聽就能知道。”
　　“不是孤陋寡聞，是妳不關心。”
　　“自從回京之後就比較忙碌。我知道妳當初為什麽會化名譚喆了。”
　　“覃吉算是我的師父，當初我在他手下抄寫文書，所以將他的名字化用壹下。”
　　懷恩這麽容易就說出“覃吉”的名字，胡桂揚反而壹楞，隨即笑道：“我忘了，賴望喜畢竟是名太監，槍藥局只是臨時外派，早晚他還是會回到宮裏，當然事無巨細都要上報。”
　　“這麽說妳已經查到東宮了？”
　　“各種消息都指向那裏，我只是順藤摸瓜而已。”
　　“嗯，妳都順到哪些藤了，仔細說說。”
　　“我是西廠校尉……”
　　“對，所以我特意來西廠見妳，如果妳需要汪直的親口命令，我可以叫他過來壹趟。”
　　“沒那個必要，讓我仔細捋壹捋……”胡桂揚想了壹會，“從頭說起？”
　　“我不著急，妳說得越細越好。”
　　胡桂揚咳了兩聲，“如果能有杯茶水潤潤嗓子就好了。”
　　懷恩笑了壹聲，“去吧，讓外面的人給妳端壺茶水來，我也渴了。”
　　胡桂揚起身，開門看了壹眼，門口不只有兩名校尉，還有兩名太監，西廠的人全都不見蹤影，他先是豎起壹指，隨後是兩指，“壹壺茶水，兩只杯子。”
　　茶水很快送來，放在懷恩面前的案上，隨行太監斟茶之後立刻退下。
　　胡桂揚拿杯抿了壹口，“嗯，西廠的茶水總是不錯。”
　　懷恩卻微皺眉頭，似乎覺得茶很壹般。
　　胡桂揚開始“交待”，“還是去年妖狐案的時候，何百萬等人的陰謀被挫敗，但是有件事我壹直沒問明白，也沒人告訴我：他們要謀害的目標究竟是皇帝還是太子？”
　　懷恩又笑壹聲，“妳得慶幸這不是在宮裏。”
　　在宮裏，單單是這樣的壹個疑問，就能惹來殺身之禍。
　　胡桂揚不在意，笑道：“如果壹開始就給自己設下禁忌，那永遠也查不出真相。”
　　“妳可以盡情調查真相，但是哪些真相能夠公布於天下，不由妳決定。”
　　“當然，我沒有那樣的野心。”
　　“繼續說。”
　　“不久前我得到消息，原來皇帝私訪鄖陽的時候，將太子也帶去了。”
　　“哪來的消息？”
　　“哪些真相可以公布由妳們決定，哪些真相可以透露由我自己做主。”
　　懷恩笑了兩聲，與壹般太監不同，他從不口吐臟話，“很好，妳還跟去年壹樣大膽。”
　　胡桂揚微點下頭，將對方的話當成誇獎，繼續道：“皇帝為什麽要將太子帶去鄖陽呢？完全沒有必要，如果皇帝能在鄖陽找到長生不老之法，太子就是多余的，對不對？”
　　懷恩含笑不語，胡桂揚的話已經大膽到連他也不敢輕易接話。
　　“所以太子必須是有用的。於是壹連串的念頭出現在我心裏，神子、活丹、入藥、祭儀，諸如此類，然後我得出壹個結論。”
　　“哦？”
　　“太子是有用的，從壹開始就有用。即使我揭穿何百萬的陰謀，皇帝依然相信鬼神之說，力求長生不老，而太子就是其中重要的……壹味藥。想當初，太監們想造子孫湯，被我義父打斷之後，他們並沒有醒悟，至今還在努力。皇帝大概是這樣的想法：何百萬只是長生途中的壹個敗興者，掃掉即可，長生還是要繼續求索。”
　　“這都是妳的猜測吧？”
　　“義父說過，真相往往就在欲望之中，欲壑難填，所以才有鬼神之說。”
　　“鬼神難測，但絕不是妳說的那樣……算了，我跟妳說這些做什麽？妳繼續，還知道些什麽？”
　　胡桂揚喝了兩口茶水，“滿壺春其實是壹種煉丹的藥物，就像是……豬食，總得將豬餵得肥肥胖胖，才好宰殺。可這種藥問題太多，還不能用在太子身上，必須拿其他人試藥，壹開始是同去過鄖陽的人，後來範圍越來越大。就這樣，問題壹點點被解決，我之前聽說三四月就會停用，現在看來，二月就差不多了，對嗎？”
　　“妳繼續。”懷恩不會輕易回答任何問題。
　　“沒了，我的‘真相’就這些，張慨是試藥時發生的意外，李刑天是怎麽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懷恩輕輕嘆息壹聲，“汪直明明替妳指明方向，妳卻不走，偏偏要胡亂猜測。”
　　“我猜得不對？”
　　懷恩依然不肯回答，從懷裏掏出壹只小盒放在案上，“我沒必要再說什麽，輪到妳試藥了。”
　　“趙宅異人吃的都是這種藥？”
　　“嗯。”
　　“誰替妳們發藥？”
　　對於無關宮中秘事的問題，懷恩願意回答，“趙歷行。”
　　“呵呵，他總算找到壹個真正的大靠山。”
　　胡桂揚來到案前，拿起小盒輕輕打開，看到裏面兩枚通紅的丸藥，“不用兌酒嗎？”
　　“它日益完善，可以不用酒了。”
　　“在發瘋和喪失記憶之間，我希望是發瘋。”
　　懷恩微笑道：“我希望是喪失記憶，那樣的妳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永遠沒辦法了解全部真相了，是嗎？”
　　“我說過，公布真相的權力不在妳手裏，也不在我手裏。吃下去吧，先服壹枚，壹個時辰之後再服另壹枚。”
　　兩名異人就守在門外，胡桂揚沒有別的選擇，“既然來了。”他笑道，服下第壹枚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