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回　風流寡婦
　　酒已擺上來。醉人的卻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眼淚，她的微笑，每壹樣都足以令男人沈醉。
　　葉開是不是又醉了？他畢竟也是個男人，而且並不是他自己想像中那麽無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經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溫柔沈醉？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女人中的女人，這種女人本就是男人無法抗拒的。
　　她也許沒有丁靈琳的明艷，也沒有崔玉真的嬌弱。可是她遠比她們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壹個男人的心。葉開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去？
　　“妳醉了沒有？”
　　“現在雖然還沒有醉，遲早總是會醉的。”
　　“妳準備醉？”
　　“只要壹開始喝，就準備醉。”
　　“所以我若有話說，就得乘妳還沒有醉的時候說。”
　　“壹點也不錯。”
　　“這賬簿妳已看過？”
　　“看過。”
　　“妳看出了什麽？”
　　“我只看出金錢幫的出手，好像還沒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錢幫不想買別人的命，所以也用不著送太重的禮。”
　　葉開凝視著杯中的酒，緩緩道：“也許妳早已看出來，無論送多重的禮，他們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來，也許就會多送些了。”
　　葉開道：“為什麽？”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無論送了多少，現在都已收回來。”
　　葉開也笑了：“妳看出了什麽？”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輕輕道：“我只看出妳實在是個很多情的人。”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妳絕不會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無情人。”
　　葉開苦笑道：“這壹點妳現在才看出來？”
　　上官小仙嫣然道：“現在看出來還不遲。”
　　葉開道：“妳以前難道也懷疑我。”
　　上官小仙承認，道：“因為夠資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除了我之外，長安城裏還有幾個人夠資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個。”
　　葉開道：“第壹個當然是呂迪。”
　　上官小仙道：“不錯！”
　　葉開道：“韓貞當然也算壹個。”
　　上官小仙道：“當然。”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妳難道已忘了妳那個老朋友？”
　　葉開道：“楊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會飛的狐貍已經夠可怕了，何況會飛的。”
　　葉開道：“他豈非是妳的親信？”
　　上官小仙道：“我沒有親信。”
　　她擡起頭，凝視著葉開：“我唯壹信任的人就是妳，只可惜……”
　　葉開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卻不信任妳，也許我唯壹不能信任的人就是妳。”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並不怪妳，可是總有壹天，妳會知道自己錯了的。”
　　葉開沒有爭辯，微笑著改變話題，道：“呂迪、韓貞、楊天，加起來只有三個。”
　　上官小仙道：“還有壹個人也很可疑。”
　　葉開道：“誰？”
　　上官小仙道：“壹個昨天才到長安的人。”
　　葉開道：“妳認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認得。”
　　葉開道：“妳知道他是誰？”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葉開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卻很嚴肅，道：“但我卻知道他壹定有資格做魔教的天王。”
　　葉開道：“為什麽？”
　　上官小仙道：“因為我派出去打聽他行蹤來歷的人，都已不見了。”
　　葉開不懂：“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見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甚至連消息都沒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找的人也沒有回來。”
　　葉開道：“妳壹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壹共三次，第壹次兩個，第二次四個，第三次六個。”
　　葉開道：“加起來壹共是十二個。”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個好手，最後壹次那六個，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葉開道：“這些好手全都不見了？”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十二個人出去了之後，就立刻無影無蹤，就好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壹樣。”
　　葉開道：“他們就算是十二個木頭人，要找個地方把他們藏起來，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嘆道：“所以我才認為那個人很可能比呂迪他們更可怕。”
　　葉開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直到現在，妳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現的，在這麽冷的天氣裏，他身上穿得卻很單薄，頭上居然還帶著頂大草帽。”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道：“沒有了。”
　　葉開道：“妳難道連他是從哪裏來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聽。”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看來妳知道的事也並不太多。”
　　上官小仙道：“妳知道的難道比我多。”
　　葉開道：“只多壹點。”
　　上官小仙道：“妳還知道什麽？”
　　葉開道：“我至少已有點線索，可以找得到布達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葉開點點頭。
　　上官小仙道：“妳已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開道：“他的手上功夫很厲害，而且已受了重傷。”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厲害的是呂迪，卻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傷？”
　　葉開道：“要查出這壹點並不難。”
　　上官小仙道：“妳準備去找他？”
　　葉開道：“妳反對？”
　　上官小仙搖搖頭，道：“我只不過……”
　　葉開笑了笑，替她說了下去：“只不過怕我也像那些人壹樣忽然不見了。”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著他甜甜的笑著道：“這次我絕不會讓妳又不見了的，我……”
　　這次葉開沒有替她說下去，也沒有讓她說下去，忽然站起來，道：“所以我最好還是乘沒有醉的時候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妳現在就要去？”
　　葉開道：“我要找的人，不止呂迪壹個，楊天和韓貞的手上功夫也不錯。”
　　上官小仙道：“莫忘記還有那個冬天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這個人在哪裏？”
　　上官小仙道：“妳知不知道大相國寺後面，還有個十方竹林寺。”
　　葉開點點頭，道：“聽說那裏的素齋很不錯。”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裏。”
　　葉開道：“楊天呢？”
　　上官小仙道：“妳要先去找他？”
　　葉開笑了笑，道：“莫忘記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妳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該知道他最喜歡的是什麽了。”
　　葉開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種女人。”
　　葉開道：“寡婦。”
　　上官小仙微笑道：“這條街跟長安城裏的那條完全壹樣。”
　　葉開道：“這條街上也有個王寡婦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這條街上的王寡婦也是個很風流的寡婦。”
　　葉開故意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楊天已經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妳現在趕著去也沒有用，為什麽不先到隔壁的茶館裏去看看？”
　　葉開道：“茶館裏有什麽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個很好看的錐子。”
　　葉開微笑著走出去，道：“我只希望這錐子莫要把我錐出個大洞來。”
　　無論多好看的錐子，若是錐到妳身上時，妳就不會覺得它好看了。
　　韓貞既不是個很好看的錐子，也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人。無論誰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後，都不會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氣色看來倒不錯，不但紅光滿面，而且精神抖擻。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像是千受了重傷的人。
　　他看見葉開，立刻就站起來，微笑著招呼：“坐下來喝杯茶如何？”
　　葉開搖搖頭。
　　韓貞道：“來喝杯酒。”
　　葉開又搖搖頭。
　　韓貞道：“這裏的點心也不錯，妳想不想吃點什麽？”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現在我唯壹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婦豆腐店賣的並不是生豆腐，是那種壹塊塊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壹個個蜂窩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婦卻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卻是半老的風流。半老的徐娘，賣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當然不錯。只可惜這裏並不是長安城。王寡婦穿著壹身黑緞子的小棉襖，滿頭黑漆漆的頭發，松松的挽了個髻，更顯得壹張清水鴨蛋臉白裏透紅，紅裏透白。她的人看來壹點也不老，簡直比嫩豆腐還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卻還是她那雙眼睛，小小的，彎彎的，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壹彎新月，又像是個鉤子，好像壹下子就會把妳的魂勾走。
　　現在她這雙眼睛正在瞟著葉開，嫣然道：“客官的豆腐上要用什麽佐料？”
　　葉開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婦道：“這豆腐不好？”
　　葉開道：“這豆腐好極了，我也很想吃兩塊，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婦笑得更媚，道：“這麽大壹個大男人，連豆腐都不敢吃？”
　　葉開嘆了口氣，道：“別人的豆腐我敢吃，妳的豆腐我卻不敢吃。”
　　王寡婦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妳是來找楊天的？”
　　葉開點點頭，道：“他在不在？”
　　王寡婦用壹根水蔥般的手指往後面點了點，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葉開壹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歡有野心的男人。妳若對她沒有野心，她對妳也不會有興趣。
　　葉開笑了。他微笑著走進去，忽又回過頭，笑道：“其實我的膽子也並不是壹直都這麽小的。”
　　王寡婦又瞪了他壹眼，咬著嘴唇道：“今天妳的膽子為什麽特別小？”
　　葉開恨恨道：“因為我不想被狐貍咬壹口。”
　　楊天看來並不像是條會咬人的狐貍。無論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時候都會變得和善些的。
　　楊天正在洗澡。他泡在壹大盆熱水裏，盡量放松了四肢，看來倒有點像是條懶洋洋的水獺。他的皮膚也像是水獺般光滑，全身上下連壹點傷痕都沒有。葉開忍不住嘆了口氣。
　　楊天看著他，微笑道：“好朋友見面，妳為什麽要嘆氣？”
　　葉開道：“因為妳沒有受傷。”
　　楊天道：“我受傷了，妳才高興？”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想吃豆腐。”
　　楊天大笑，道：“現在我正在洗澡，豈非正是妳的好機會？”
　　葉開道：“是什麽好機會？”
　　楊天道：“現在隨便妳在外面幹什麽，我總不能赤條條的跑出去。”
　　葉開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戲。”
　　楊天道：“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後戲。”
　　葉開嘆道：“只可惜妳還沒存死。”
　　楊天道：“那麽我們現在還是朋友？”
　　葉開道：“本來不是的，現在又是了。”
　　楊天盯著他，眼睛裏漸漸發出了光，刀鋒般的光。冷冷道：“妳也下了水？”
　　葉開道：“妳想不到？”
　　楊天道：“妳為什麽要下水？”
　　葉開笑了笑，道：“妳不該問我的，妳自己豈非也泡在水裏？”
　　楊天道：“那只因為我已出不去。”
　　葉開道：“若有人來拉妳壹把呢？”
　　楊天道：“誰肯拉我？”
　　葉開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楊天卻沒有接過去，淡淡道：“出去太冷，還是水裏暖和。”
　　葉開道：“無論多暖和的水，總有冷的時候。”
　　楊天道：“那麽妳就該乘早跳出去。”
　　葉開又笑了，道：“妳是在勸我？還是在趕我走？”
　　楊天道：“妳看呢？”
　　葉開道：“妳是不是嫌水裏的人已太多，太擠。”
　　楊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隨便妳，只不過我們總算還是朋友，有句話我不能不說。”
　　葉開道：“妳說。”
　　楊天道：“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為什麽？”
　　楊天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葉開又問道：“妳怎麽知道我要去找他？”
　　楊天還是不開口。水很熱，熱氣騰騰，就好像是霧壹樣。
　　葉開忽然又笑了笑，道：“妳的確還是泡在水裏的好，從這麽熱的水裏出來，壹定會著涼。”
　　葉開已走了。
　　楊天卻還是閉著眼睛，泡在水裏，等到水的熱氣消散時，才看出他的臉色慘白，就好像真的已沒有力氣站起來。可是，水已快涼了，他已不能不站起來。水從他的肩頭流下，水裏竟帶著血絲。血是從那裏來的。王寡婦已悄悄的走進來，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憐惜。
　　楊天站起來時，慘白的臉竟已因痛苦而扭曲，嗄聲道：“外面會不會有人闖進來？”
　　王寡婦搖搖道，忽然問道：“妳究竟是怎麽受的傷？為什麽怕人看見。”
　　楊天咬咬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從肩頭上撕下壹層皮。壹層和他皮膚同樣顏色的薄皮，他撕下來，鮮血就流滿了他的胸膛……
　　壹輛大車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車輪上，等著。她看見葉開走過來時，被陽光曬得發紅的笑臉更美如春花。妳只要看見她，就會覺得春天已不遠了。
　　葉開心裏在嘆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別人描述林仙兒的話。
　　——壹個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
　　這句話若用來形容上官小仙，是不是也同樣恰當？
　　上官小仙正等著問：“妳已找到了他們？”
　　“嗯。”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受傷？”
　　“沒有。”
　　葉開嘆了口氣：“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們都不會是孤峰。”
　　葉開點點頭。他的確沒有看出楊天的傷口，貼在楊天肩上的那層皮在水中看來，就跟肉色完全壹樣。他也想不到壹個受了傷的人，還會泡在水裏。
　　上官小仙道：“只不過，就算他們沒有受傷，也並不能證明他們不是魔教中的人。”
　　葉開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但妳卻已不準備再追查下去。”
　　葉開道：“他們是妳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妳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妳已準備走？”
　　葉開笑了笑，道：“妳豈非也早就替我準備好壹輛馬車？”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卻有些幽怨：“那只因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妳的。”
　　葉開跳上馬車，忽然又道：“楊天剛才勸了我壹句話。”
　　上官小仙道：“什麽話。”
　　葉開道：“他勸我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麽妳現在準備到哪裏去。”
　　葉開道：“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別人勸妳的話，妳為什麽從來都不聽？”
　　葉開閉上車門，卻又從窗子裏伸出了頭，微笑道：“因為我這人壹向有種病。”
　　上官小仙道：“什麽病？”
　　葉開道：“笨病。”
　　馬車揚起了壹片沙塵。車塵已遠，上官小仙臉上卻還帶著甜蜜的微笑，因為葉開的頭還伸在窗子外面，看著她。她微笑著，揚起手裏的絲巾。就在她的手臂擡起時，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陽光曬得發紅的臉，也突然變得慘白。只可惜這時葉開已轉過山坳，看不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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