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金釵訊巧匠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我在蒼梧君住的群玉城玩了兩天,如果單純是來遊玩的話,那就太舒服了。群玉城的景色好得令人不可思議,整個城建在半山之上,距平地起碼有十幾丈,聳樓桀構,重檐疊榱,填塞山脊。駐足樓頂,面前白霧繚繞,若在天上。城前的山腳下是片大湖,湖水深碧,看壹眼都能消人清暑。湖的壹側則是怪石嶙峋的七星巖,蒼梧的山,表面都是樹木碧綠蔥蘢的,獨有這座山顏色黯淡,呈青黑色,上面不均勻地鋪了壹層矮小的灌木,好像巨大的盆景。巖下湖畔則堆積著雪白的碎石,湖水時復蕩漾,愈增其素凈。上下黑白交相輝映,炫人眼目。偶有野人吟謳回旋山間,恍如天籟。我撫摸著群玉城的城墻,吹捧道:“君侯家族真會選地方啊,如此美景,只怕神仙來了,也不肯離去。”
蒼梧君似乎也很得意:“我請了幾個妳們中原的文士來題詠,他們壹致給我的城取名為群玉城,說是西王母在昆侖山上所築。”
“完全當得起這個嘉名。”我撫摸著欄桿,欄桿石色碧綠,上灑著星星點點的黃色斑紋,像黃蠟壹般,摸上去清涼滑膩。
“使君大概不知道,我這群玉山上的石頭,琢成硯臺可謂佳品。”蒼梧君好像懷才不遇似的嘆道,“可惜妳們中原人只知道燒瓦磨墨,那瓦硯粗糙得像農夫的手掌,再好的筆豪,也經不住這樣的消磨啊!”
我笑道:“既然如此,使君為何不雕琢壹塊,獻給皇帝陛下?如果皇帝陛下喜歡,還怕妳這石頭無人欣賞嗎?”
蒼梧君擠了擠眼睛,搖手道:“不好不好,只怕皇帝陛下用得暢快,下詔拆了我的群玉城。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使君千萬要對之保密啊!”
唉,他雖然四十歲了,卻像個孩子。我跟他繼續談起正事,要求他多給我壹點時間,我壹定會竭盡所能,破解這起盜墓獄事。他握住我的手,又恢復了成人的模樣,道:“只要使君費心,我倒不拘早晚。我只怕妳們的官吏虛與委蛇,只知道要錢,不肯真正辦事。”
我大笑:“如果這件獄事不破,我壹文錢也不要君侯的。”
兩天的好吃好喝款待之後,我離開了端溪。回廣信的路上,我壹直在思索這個案件,聽龔壽說,蒼梧郡路不拾遺,民風純樸,而且蠻夷大多是蒼梧君的族人,誰會跑到端溪去盜墓呢?眼下案件要有所進展,大概只有寄托在這半截玉佩身上了。我拿著那玉佩發了會呆,思緒又走開了,像疾風般被刮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左家的院庭內,我凝神聆聽左藟環佩叮當下樓時的情景。這個情景讓我百思不厭,沒有這種體驗的人,絕不能有所理解。那曾經讓我多麽迷醉的歲月!人活在世上到底為了什麽?自從我失去了阿藟之後,就時常這樣想。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我原以為阿藟就是我那天下午見到的樣子,出生於官宦人家的她,從小受了儒術的熏陶,知道敬順長輩,體貼夫君。是的,這壹切她都無虧,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子,展現了和她年齡絲毫不符的婉順溫淑,只是當我們私下在壹起的時候,她就展露出她性格中的另壹面,有時會不經意地嘲笑我:“我從未見過像妳這麽邋遢的人呢。”
剛開始聽到她這麽說,我還不在意,像我們這種蓬門蓽戶出身的人,不是喜歡邋遢,而是沒有不邋遢的本錢。我們買不起那種精美的桃枝席,鋪不起那種精美的櫟木地板,用不起那種華麗的楠木幾案,當入眼的壹切東西都是那麽粗糙時,心也便變得那麽粗糙了。阿藟,這樣壹個富貴家庭出身的人,怎麽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生活!
當然我並不生氣,反正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說說又怎樣,於是也揶揄她:“當年鮑宣鹿車載妻回鄉,人家妻子也沒嫌鮑宣邋遢啊!”
鮑宣是渤海郡人,出身貧苦,從小跟從大儒桓榮學習經義,桓榮對他非常欣賞,把自己的女兒竇少君嫁給他,並贈送很豐厚的嫁妝,鮑宣卻拒絕了,並對竇少君說:“妳這人生來富貴,錦衣玉食,我不敢高攀。”竇少君道:“家大人以先生德行修明,所以讓賤妾侍奉先生的起居,只要先生不嫌棄,壹切惟命是從。”鮑宣於是笑道:“妳能這麽想,那就太好了。”桓少君於是把華麗的衣飾全部摒棄,穿著粗麻短衣,和鮑宣壹起挽著鹿車回家,剛拜見完鮑宣的母親,就提著甕去汲水。這種仁孝的名聲傳遍大漢的天下,朝廷曾編成《列女傳》,命令天下鄉學把她作為表率宣教,左藟自然也不會陌生。
她用手刮著自己的臉蛋道:“羞不羞,妳又不是鮑宣,人家最後可當了司隸校尉。”
我笑道:“妳怎知我以後就當不到司隸校尉。”
“妳就自吹自擂罷,要我像竇少君那樣,妳先當上司隸校尉再說……對了,等妳當上司隸校尉,我們就有的是仆人,哪用得著我親自汲水?”
“正因為現在沒有足夠的仆人汲水,所以才要妳學習竇少君啊。”我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卻軟綿綿的,這樣嬌嫩的妻子,才二八年華,我怎麽舍得讓她汲水,不過是嘴巴上打趣罷了。
她也笑了:“妳要是真疼我,這些事就該自己做。或者就讓我父親贈給我的僮仆去做。父親把我嫁給妳,可不是給妳當箕帚妾的,妳要是鮑宣那樣的人,我死活也不嫁。”
“我是怎樣的人啊?”我追問她。其實像鮑宣這樣矯情的人,著實有些無恥,自己這麽貧困,偏偏還假裝清高,讓嬌妻跟著自己受苦。對類似假模假式的儒生,我壹向鄙視之極,他們遵循的所謂道德,很多都狗屁不通,不過是壹種沽名釣譽的手段罷了。鮑宣讓新婚的妻子去汲水侍奉他老娘,可能就想博取個“孝”的名聲罷。我壹向認為,“孝”這種東西,比起其他道德來,尤其經不起推敲。對自己的母親,我壹向是很尊敬的,如果能夠,我會盡壹切能力去讓她喜悅,這是我發自天然的壹種感情,壹個狗屁“孝”字根本就概括不了它。難道,壹直將我撫養大的人,我需要別人來教導我怎麽去尊敬她嗎?我的父親早就死了,對於他,我沒有壹點懷念,這大概就是儒生們所說的不孝罷。可是,我並不為此有壹絲的負疚,反而覺得儒生們的如喪考妣的醜態十分滑稽。我就是這樣認為,有時候我很自信,因為我的感覺常常不會錯。
“妳有些方面不錯,不矯飾,真誠,但就是有壹點,不懂得疼愛人,照顧人。”她道。
啊,她的話讓我驚訝,怎麽會這樣,我自問雖然不是能夠舍生取義的人,但不乏深厚的同情心,和對強橫的憤恨。“妳自己不知道罷了。”她說,“有時我說,我的肚子有點不舒服。妳就會輕描淡寫地說,誰沒有個肚子痛的時候。雖然我真很痛的時候,妳會很慌張很體貼,可是妳之前的話和行為,卻還是讓人心寒。”
我默然了,這大概是的罷。因為家貧,雖然母親也關心我,但不能像那些富家子弟那樣,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記得每次在縣學宮,壹旦下起雨來,很多同窗的父母或者家仆就帶了傘來接送,我是從來不指望這些的,只能站在窗前等候雨停,或者發足科頭跑回家去。壹個從小沒有享受過愛的人,自然也不懂得愛別人。連噓寒問暖,有時都覺得是酸文假醋,而這些,在阿藟這樣出身,這樣從小就受到僮仆環繞保護,受到父母關懷煦嫗的人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壹路就這樣想著舊事,想著案情,看著風景,第二天就回到了廣信。進了刺史府,天色都黑了。耿夔還在署裏做事,這次去蒼梧,我只帶了任尚,把耿夔留在府裏。他見我回來,趕忙過來拜見,向我稟告了我不在的這些天有些什麽公事,大部分是小事,只有壹件都尉府的文書,還算比較重要。
“拿文書給我看。”我對耿夔道。
文書的內容也沒什麽特別,是合浦郡遞交的關於今年所采珍珠數量,以及如何向洛陽輸送的簿冊,需要我這個刺史審核。我看了壹下,發現今年輸送的珍珠數量為五萬顆,對這個數字我沒有什麽概念。在洛陽的時候,我曾經聽說過合浦輸送珍珠的事,具體情況卻不了解,無從比較。於是我讓耿夔找來幾個老成掾吏,詢問此事始末。那幾個掾吏說,今年的數量比往年增加了壹萬顆。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為什麽要增加?”掾吏們當然答不上來,建議我發文書詢問合浦太守張鳳。又說張鳳雖然只是太守,卻和大將軍梁冀有著親戚關系,我應該客氣點。雖然這些話讓我不喜,但知道他們也是為我好,也就不說什麽了。
我把簿冊批復了壹下,問了幾個問題,吩咐明早送到合浦,然後屏退眾人,和耿夔說起這次去端溪縣的所見所聞,問他有什麽看法。耿夔想了想,道:“下吏以為,可以盤查壹下全郡的玉器工匠和金銀匠,問問是否有人見過那半枚玉佩和那支金釵。尤其是那枚玉佩,雕琢得如此精美,只要稍有經驗的工匠寓目過,就壹定不會忘記。”
這個方法我也曾思索過,只是覺得希望不大,原因正在於耿夔所說的理由。玉佩如此精致,又只有半枚,壹般玉器工匠見了之後,確實很難忘記。賊盜也不是傻瓜,豈會想不到這層?又豈會輕易拿出去買賣?我於是搖搖頭,道出了自己的疑慮。
耿夔仍舊堅持:“夔在洛陽的時候,聽說玉匠和盜賊壹向狼狽為奸,盜賊盜得玉器,經常通過玉匠銷贓,蒼梧郡的玉匠,未必就會比洛陽謹願些。”
“既然如此,那些玉匠又怎肯出賣和他們狼狽為奸的賊盜呢?”我道。
耿夔笑道:“那就要看使君的手段了。”
我也笑了:“也好,那妳明天就把廣信縣的玉匠和金銀匠給我全部找來,盤問壹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