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壹章 仕宦何辛苦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督郵的職能是代替太守巡視郡內各縣,我們廬江郡府有兩個督郵,分別巡查南北兩部,我被署為南部督郵。臨走時,左雄特意讓我帶上壹些舒縣的特產,轉交給他的父母,我的嶽父母大人。這不用他準備,我和阿藟幾天前就準備好了壹大堆禮物。在舒縣的鄉亭,阿藟和左雄都來送我,我叮囑左雄,壹定要代我照顧好阿藟,左雄大笑道:“我是她的阿兄,照顧我妹妹還需要妳這個外人提醒?!”我開玩笑地說:“誰是外人,現在可說不定!況且很多家庭的兄長,特別怕已經出嫁的妹妹回娘家歸寧,因為又要吃又要帶,心疼得要死。”左雄道:“那是貧苦人家,沒有辦法。我們左家雖不能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是中產,豈會缺妹妹這點?再說,我得到妳的舉薦,如今在議曹也有不菲的薪俸,妳就閉嘴罷。”我拍拍他的肩膀,戀戀不舍地命令馭手出發,回頭看著漸遠漸模糊的影子,大聲道:“阿藟,壹個月後,我就回來了,在家乖乖的,讓阿南陪妳睡。”說著我鼻子都有點酸,我知道阿藟怕黑,壹個人從來不敢睡,未出嫁時,都是阿南陪睡的。
來到居巢縣,縣長率領壹幹掾史,前前後後地跟著巴結我,連我回嶽父母家探問也不例外。我有點同情他,他是三百石官吏,我不過是百石小吏,現在身份卻顛倒了。看來“鳥擇枝而居”這句話是對的,壹個人有沒有出息,就像當年秦相李斯所說,看妳是倉鼠還是廁鼠。我在郡府任職,雖然秩級不高,可仗著太守撐腰,狐假虎威,如果願意,驅逐壹個縣令都不是什麽難事,他們又怎敢不巴結我。
嶽父母對我也極盡熱情,讓我感到局促不安。他們給了我那麽好的妻子,按說我怎麽對他們屈膝禮敬都不過分,可是他們見了我,反倒顯得該感激我才心安,這世上的事,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在居巢縣呆了沒幾天,就去了皖縣,巡視過程壹切都很順利。在皖縣,主要是觀看了壹下鐵官作坊,這是我們廬江郡重要的甲兵鑄造地,我不能不謹慎。離開皖縣,最後壹個巡視的縣邑就是遠在江邊的潯陽縣了。
到達潯陽縣的那天,正是壹個晴朗的早晨,潯陽縣令派來的導騎就在離城十裏遠的鄉亭迎接,我心頭有些奇怪,覺得潯陽縣令還真有些架子,竟然不肯親自來迎接我這個督郵。也許因為壹路上比較作威作福的緣故罷,我對本來很正常的事,反而覺得不舒服。我告誡自己,潯陽縣令這麽做是對的,他沒有親自來迎接我的義務,派導騎來迎接我,完全符合律令。
我們的車馬在潯陽城中緩緩地走著,因為剛下過雨,地面還是濕漉漉的,空氣中也有壹股濕漉漉的味道。路邊有壹泓湖水,杳無邊際,讓人毛孔舒放。我斜倚在車較上,極目湖面,舒舒服服地打了壹個呵欠。湖的左側還有壹座高山,孤特絕拔,淩空而起。我問導騎:“這是什麽山?”他有氣無力地打了個呵欠,頭也不回道:“廬山。”我知道導騎都是各個縣邑花幾個錢臨時雇傭的街卒,沒什麽地位的,怎麽連潯陽縣的街卒也這麽傲慢無禮?我有點不高興了,但想到作為壹個督郵,和市井小人壹般見識也實在沒有必要,只是揶揄他道:“君昨晚被老婆打了嗎?怎麽如此不痛快。”
他回頭道:“據說督郵最怕老婆,不知是真是假。”這個導騎大約有四十多歲,表情懶懶散散,卻隱隱透出壹股不可小覷的威嚴。我不由得打消了自己的氣焰,自我解嘲地道:“青年男子怕老婆毫不奇怪。”說著也不理他,腦子裏在想,難道我對阿藟百依百順的事,竟然傳到了潯陽不成,臉上不由得有些熱辣辣的。
見我沒說話,他卻又忍不住道:“督郵君怎麽不發火,據說君壹向是不忍小忿,不畏豪強的。”
我道:“本督郵是不畏豪強,壹般的賣菜傭,卻沒興趣理會。”
他壹點不難為情,笑了笑:“那小人就拭目以待了。”
車子壹直緩緩走著,十裏路也並不太長,沒多久,縣邑門隱隱在望。我們暫時沒有進城,導騎把我安頓在縣邑外的傳舍歇息,說很快縣令就會前來拜見。管理傳舍的傳舍嗇夫倒是非常恭敬,說是知道我要來,早就灑掃了正堂,供我歇息。在傳舍裏坐曹治事的戶曹掾史和壹幹佐史,也都齊齊前來拜見。我暫時忘了剛才的些微不快,和他們寒暄了壹會,他們又紛紛告辭。我見縣令還沒來,就讓隨從在堂上自便,自己進了屋子,躺在屋子的南窗下歇息。窗外涼風習習,吹徹柳花,繚繞似雪。透過窗欞,可以望見遠處的廬山,在壹團團輕煙之中,若隱若現。我壹邊享受著熏風,壹邊想著阿藟,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去了,心中喜悅不已,漸漸感覺眼皮有些沈重,想打瞌睡了。孰料剛欲進入夢鄉,就聽外面傳來陣陣尖叫:“放我進去……督郵君,督郵君,妾婦有冤情啊!”
我登時睡意全無,下榻穿鞋,跑到門口,見兩個門卒拽住壹個中年婦人,將她的腦袋死死按進泥土裏,她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斷喝壹聲:“放開她。”門卒尷尬地望著我,賠笑道:“督郵君,縣廷有吩咐,不許任何人來騷擾督郵君,何況這個婦人是個瘋子,邑中的人沒有壹個不知道。”我怒目而視,再次大聲道:“放開她。”
兩個門卒只好訕訕的將婦人放開,婦人擡起頭來,滿臉滿嘴都是泥土,她擡手隨便抹了兩把,呸呸連聲,吐出幾口泥巴,望著我,壹絲驚訝的表情裝飾在她愁苦的臉上:“啊,督郵君這麽年輕……能不能管事?”
我不高興地說:“再年輕也是督郵,怎麽不能管事?妳這婦人,有什麽冤情,快快講來。”
那婦人忙伏地道:“不是妾婦輕視督郵君,只是敬佩督郵君這麽年輕,也能當上這麽大的官。”說著她用雙手畫個大大的圈比附了壹下,讓我忍不住笑了:“妳進來慢慢說。”
婦人跟著我走進屋子,那兩個門卒,有壹個早跑得無影無蹤,大概去縣廷報告了;剩下那個,在原地轉圈,像熱鍋上的螞蟻。我不理會他們,命令侍從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婦人跪坐在席上,哭哭啼啼地說著,很快我就弄清了原委。原來這婦人住在潯陽縣的忠孝裏,年輕時就已經守寡,還好有壹子壹女,兒子靠她拼命耕作,替人縫補,送到縣學宮讀書。女兒長得略有姿色,幫她料理家務。有壹天女兒忽然失蹤,遍尋不獲。隔了兩天,屍體在閭裏的大門外發現,渾身傷痕累累。她驚怒泣血,跑去縣廷告狀,縣令潘大牙草草看了壹下,說她女兒是自殺,叫她不要無理取鬧。“妾婦的女兒壹向溫順,壹家人生活雖然貧苦,卻很融洽,怎麽會突然自殺?而且失蹤數日後,屍體吊在閭裏的大門上,全身都是傷痕,怎麽會是自殺?難道自己能把自己打得渾身傷痕嗎?那背上的傷痕,自己又怎麽下手?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啊。”說著,她泣不成聲。
我勃然大怒:“豈有此理,妳女兒屍體在哪?帶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發厲害:“屍體,很快就被縣令派人搶走,不知道埋在哪裏。縣令還扔給妾婦壹萬銅錢,叫妾婦老實壹點,不要再無理取鬧,否則叫妾婦的兒子也要倒黴。妾婦雖然害怕,卻終究不忍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狀,可他們說妾婦是瘋子,不發給妾婦出城符節,還指使本地惡少年,真的把妾婦的兒子捉去活活打死,拋在野地裏。妾婦已經家破人亡,裝瘋賣傻,壹直隱忍至今,才保住性命,聽說今天督郵君要來本縣巡視,特地冒死趕來,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
我氣得渾身發抖,從這個婦人的語氣和表情來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話是真的。小時候我在居巢縣的時候,閭裏的鄰居也經常沒事找事地欺負我家,最後總是得了便宜,還要我家向他們告罪。我母親那時委曲告饒的樣子,壹直讓我記憶猶新。從這婦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壹個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萬不能忍的冤屈,怎麽會變得如此瘋狂。我在屋裏急促地踱來踱去,正要吩咐隨從駕車去縣廷,這時戶曹掾匆匆跑了進來,道:“督郵君,這婦人是個瘋子,全縣盡人皆知,督郵君千萬不要聽她胡說八道。”
我還沒說話,婦人就尖聲大叫道:“我不是瘋子,我以前裝瘋,都是為了迷惑妳們,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聽說督郵君鐵面無私,今天才來拼死告狀。如果督郵君這次不為妾婦做主,妾婦就壹頭撞死,死後變成厲鬼,也要找妳們報仇。”
我把目光投向戶曹掾,他有些尷尬。我命令隨從:“去縣廷征召壹些士卒來,我要好好查問這件事。”隨從接過我手中的竹簡,上面是太守親筆書寫的命令,凡在我巡視的區域,有必要的話,可以立刻以此令征召士卒,系捕縣令以下的官吏,縣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報告,請示是否驅逐。
隨從應了壹聲去了,戶曹掾壹聽趕忙過來把我拉到壹邊,輕輕地說:“督郵君,敝縣縣令和京師孫將軍是有親戚關系的,請督郵君三思啊。”
如同兜頭被潑了壹盆冷水,我的怒火壹下子滅了,剩下的是濕漉漉的灰燼,非常汙濁難受。他說的孫將軍,無疑是指現在朝中炙手可熱的宦官孫程,因為擁戴有功,他被皇帝封為浮陽侯,我這個小小的郡督郵去碰他,豈不是找死。怒火被強行熄滅的感覺,就像人下梯子時陡然壹腳踏空的感覺壹樣,心驚肉跳卻又不得不額手稱慶。我張大嘴,有點想吐,腦子裏盤算著怎麽辦。放過縣令這個惡棍?不放過又能如何。那我怎麽找臺階下呢?我腦中急轉,說:“這個婦人真的是瘋子嗎?”
戶曹掾齜牙笑了,像壹條剛啃過腐屍的野狗在炫耀他豐盛的早食,他好像知道我會這麽問,油腔滑調地回答:“督郵君明察,她當然是真的瘋子,瘋得可謂徹頭徹尾,完美無瑕。”
我僵在那裏,默不作聲。那婦人見狀,急忙哀嚎道:“我不是瘋子,我說的全是真的。”她壹邊哭叫,壹邊膝行而前,抱住了我的雙腿,仰臉號啕,“我不是瘋子,督郵君,壹直聽說妳剛直不阿,妾婦才冒死來求妳的啊,妳可不能不管啊!”
戶曹掾喝道:“把這個瘋子給我趕出去,關幾天,免得敗壞我們潯陽縣的形象,玷汙我們潯陽縣的風景。”兩個縣吏立刻竄上來,拉那婦人,那婦人死活不肯放手,大聲哭喊:“督郵,督郵,妳不能不管我啊,妳可是壹向號稱剛直的啊……”
我裝作絲毫沒有聽見,汗水涔涔而下,臉上也火辣辣的。我只盼縣吏快點將她帶走,然而,那能將我的羞愧帶走嗎?
那天晚上,電閃雷鳴,我躺在傳舍裏,久久不能入睡。離開潯陽的時候,我壹聲不吭地坐在車裏,縣令照樣沒有來送別,導騎的仍舊是那個四十多歲的街卒,他顯得很頹喪,然而當他的目光轉向我時,我明顯能感覺到壹絲不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那是我自找的,確實,我不該被鄙視嗎?
我就懷著這樣郁郁的心情,走完了所有巡視的路程,在後面經歷的每個夜晚,我都躺在不同的亭舍裏發呆,連心愛的阿藟都沒有心情去想。我噩夢連連,幾乎睡不好壹次覺。那時我並沒想到,即將看到的情況比這還更不能讓我接受。
離舒縣只有幾十裏的時候,我發覺有些不妙,沿途碰到了不少郵卒,匆匆忙忙在驛道上來回奔馳。在距舒縣的最後壹個亭舍,亭長告訴說,舒縣出事了,幾天前壹場巨大的狂風席卷了城邑,摧毀了不少民居,殺死了壹些百姓。我腦中馬上浮現出阿藟的影子,當即跳了起來,下令立即趕回舒縣,不過我對隨從說的話是:“我母親不知道會怎樣。”輔以臉上焦慮的表情,大家肯定都以為我是壹個如假包換的孝子。誰也不知道,那壹刻母親其實完全沒有在我的腦中出現過。
馬車倉皇馳進了舒縣縣邑,走到那條熟悉的大街上,我發現整個縣邑確實遭到了風神飛廉的洗劫,房屋七歪八倒,而我的腦子更加空白,心中只有壹個念頭,回家,趕快回家,去見我的阿藟!
那種夾雜著絕望、痛苦、憤懣、窒息的感覺,我現在也不願回味。母親像南山上的磐石那樣完好無損,阿藟卻真的隨風而逝。母親的訴說是何等的荒誕,她說颶風是在某個下午開始的,當時她和阿南在屋裏紡紗,阿藟在院子裏看花,忽然天昏地暗,黑雲壓城。她發覺不妙,令阿南去喚阿藟回屋,然而透過窗子只看見壹條巨大的沙柱旋轉向前,窗欞也迅疾被風沙遮蔽了,等到風平沙靜,院子裏除了七歪八倒的花草,空空如也。
我發瘋地跑了出去,壹路奔到郡府,我那位肥頭肥腦的同事,戶曹掾朱奔正在案前忙碌,案上堆滿了壹支支散亂的竹簡或者木牘,他是我在郡府最好的夥伴了。我氣喘籲籲地問他,舒縣在這次風沙中有哪些人失蹤。他驚道:“怎麽,君家也有人失蹤?”說著急匆匆把統計的簿冊給我看。我來回看了幾遍,裏面沒有阿藟,不禁號啕大哭。不消說,如果有阿藟的名字,他壹定早就告訴我了。朱奔手足無措,不停地勸慰我,又不停地嗟嘆,為我感到可惜。我哭了好久,才讓朱奔把我送回家。我不能對母親怎樣,除了大罵阿南之外。可是罵過之後我又心痛,阿藟就這樣消失了,阿南是和她唯壹親密的人,她在的話,好像這個家裏還能聞到阿藟的壹絲氣息,還能讓我保留壹點莫名的希冀。
我大病了壹場,左雄來看我,他唉聲嘆氣,我揪住他的前胸問他,臨走時我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幫我照顧好阿藟,為什麽沒有做到。我把他像壹個沙袋壹樣拉來推去,他壹直積極配合著我,毫無怨言,直到被人拖開。是的,那又能怎麽樣,阿藟是他的親妹妹,難道他不悲傷?可我那時不會思考這些。嶽父母壹家也從居巢縣趕來,他們自然也傷心已極,坐在床前陪我飲泣。我們都不能理解,這麽壹個大活人怎麽會突然風消雲散。而且隨著時間慢慢過去,當初失蹤者的屍體陸續在野外找到,唯獨阿藟仍舊無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甚至都懷疑阿藟是不是被惡鬼給攝走了,可是我捫心自問,至今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也是不該這麽對待我的。
病愈之後,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了。周宣也撫慰我,勸我節哀,說這都是天命。也許是罷,上天就是不容許讓我有個好妻子,那又能怎麽辦。周宣又問起這次巡視的情況,我想起了在潯陽縣那婦人說的事情,心頭不由得燃起無名怒火,我原原本本敘述了我所見到的事實,並向他請示,讓我率領郡卒即刻趕去潯陽,徹底勘驗那件獄事。我想起了自己當時在潯陽縣的懦弱,那時的我,的確不想惹上任何麻煩,因為我還有阿藟,我的阿藟還正懷著孕。而在壹剎那間,我什麽都失去了,還能有什麽顧忌?
周宣早就知道潯陽縣令是孫程的親戚,聽說我要窮治,非常高興:“先前我對其他掾屬說起,要將那縣令治罪,他們都怕受牽連,總是苦苦勸阻。現在何掾竟然如此剛直,我算是沒看錯人。”
我擲地有聲地說:“下吏效法府君,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欲治之如鷹隼之逐鹯雀,如果得罪孫宦,府君就說是下吏擅自辦理的,不關府君的事。”說著我不等周宣答話,大踏步走了出去,到兵曹掾那裏拿到符節,點齊士卒,連家也不回,迅速向潯陽縣進發。我這次下定了決心,就算死了,也要除了潯陽縣那個奸吏,將他身邊的惡人壹網打盡,殺個痛快。這樣壹定能為周府君帶來良好的政聲,如果遭到孫程報復,死就死罷,至少成了周府君的忠臣,也不枉曾經受他眷顧。阿藟既死,我活著也覺了無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