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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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敵人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奪情】
  萬歷五年(1577),張居正壹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為壹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
  就在這壹年,張居正得到了壹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張文明壹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麽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為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壹把鼻涕壹把淚地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萬人空巷,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了還難受。但妳要相信,如果妳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思考的,卻是另壹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彪悍無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於,因為他還有壹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制。
  所謂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規矩。雖然妳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妳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制,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壹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為官,這叫起復。
  這個制度看上去有點兒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壹下子就給扒得幹幹凈凈,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制度壹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歷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妳認為這是他們的腦子壹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為根據社會學常識,只有出孝子的地方,才會出忠臣。妳想想,如果壹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麽能指望他忠於老板(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為貪欲,搞點兒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妳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於是很多人開始鉆空子。妳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著,壹直混到差不多為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為老爹壹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壹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偽報瞞報的行為,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為民。
  如此壹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只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自己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兒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壹個群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壹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壹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諸東流且不說,沒準兒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只剩下了唯壹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復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壹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為“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壹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於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麽“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為了壹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做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壹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應該說,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妳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壹定要回去。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才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卷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麽壹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只能奪情,因為馮保不想讓他走,皇帝不想讓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讓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了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兒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只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歷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制,兩天後皇帝回復——不行。
  壹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壹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復——壹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壹走,地球就要完蛋,真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裏,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壹切風平浪靜,擦幹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已經沒有敵手了,我親眼看著嚴嵩淪落、徐階下臺,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臺、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壹點,他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裏開始。
  萬歷五年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壹碰就垮。這麽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麽兩個小角色,差點兒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壹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壹炮的劉臺是同班同學。
  這就只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麽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下好了,當年只有壹個二楞子(劉臺),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壹個二楞子加另壹個二楞子,並不等於二,而是二楞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楞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余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壹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似乎壹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壹個,是壹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標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於眼前的這壹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張居正將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壹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著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來管;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制,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給事中以及禦史監察各部,也正常;內閣大學士管理言官,這就不正常了。
  兩百年前,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考慮丞相權力太大,撤銷了丞相,將權力交給六部。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只眼,後來壹琢磨,覺得六部權力也大,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
  六科的領導,叫做都給事中,俗稱科長,下屬人員也不多,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其余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內。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科長才七品,下面的人就不用說了。
  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麽事,科長不同意,二話不說,把命令退回給部長,讓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退,直到滿意為止。
  別說部長,連皇帝的某些旨意,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畫腳壹番的。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地位卻不低,每次部長去見他們,還要給他們行個禮;吃飯的時候別人坐下座,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囂張。
  給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禦史就更不得了。這夥人壹天到晚找茬,從謀反叛亂到占道經營、隨地大小便,只要是個事,就能管。
  六部級別高,權力小;言官級別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壹向太平無事。而到了張居正,情況被改變了。
  在張居正看來,六部也好,給事中也好,禦史也好,都該歸我管,我說什麽,妳們就幹什麽,不要瞎吵。
  因為他很明白,互相限制、互相制約固然是壹種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壹件事情交代下去,妳講壹句,他講壹句,爭得天翻地覆,說得振振有詞,其實壹點兒業務都不懂,結果十天半個月,什麽都沒辦。而對於這些人,張居正壹貫是深惡痛絕。
  所以他認為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找壹個最聰明的人(他自己)指揮,大家跟著辦事就行,沒有必要浪費口水。於是在他統治期間,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
  然而遺憾的是,大臣們卻不這麽想。在他們看來,張居正是壹個破壞規則的人,是壹個前所未見的獨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後,他們已經過了壹百多年的民主生活,習慣了沒事罵罵皇帝、噴噴口水。然而現在的這個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為可怕,如果長此以往,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所以無論他要幹什麽、怎麽幹,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了我們手中的權力,必須徹底解決他!
  壹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此浮出水面。
  耐人尋味的是,在攻擊張居正的四人中,竟有兩人是他的學生;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四個人竟沒有壹個是言官!
  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抄寫員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簡單——躲避嫌疑。而且第壹天學生開罵,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著來,說他們是心有靈犀,真是殺了我也不信。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奪情問題也好,作風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只有權力問題,才是真的。
  張居正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我不過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麽就跟我過不去呢?
  但在短暫的郁悶之後,張居正恢復了平靜。他意識到,壹股龐大的反對勢力正暗中湧動,如不及時鎮壓,多年的改革成果將毀於壹旦。而要對付他們,擺事實、講道理都是毫無用處的,因為這幫人本就不是什麽實幹家,他們的唯壹專長就是擺出壹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滿口仁義道德,唾沫橫飛攻擊別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對這幫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壹個字——打!
  聽說此事後,皇帝隨即下達命令,對敢於上書的四人執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張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訓壹下這幫人,但後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來後,原先不吭聲的也坐不住了,紛紛跳了出來,搞簽名請願、集體上書,反正法不責眾,不罵白不罵,不請白不請。
  但在壹群湊熱鬧的人中,倒也還有兩個比較認真的人,這兩個人分別叫做王錫爵和申時行。
  這二位仁兄就是後來的朝廷首輔,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在當時,王錫爵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申時行是人事部副部長,只能算是小字輩。
  輩分雖小,辦事卻是大手筆。人家都是簽個名、罵兩句完事,他們卻激情澎湃,竟然親自跑到了張居正的府上,要當面求情。
  張大人哪裏是說見就見的,碰巧得了重病,兩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見人,只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申時行回去了,王錫爵卻多了個心眼,趁人不備,竟然溜了進去,見到了張居正。
  眼看人都闖進來了,張居正無可奈何,只好帶病工作。
  王錫爵不說廢話,開門見山:希望張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個人。
  張居正唉聲嘆氣:
  “那是皇上生氣要打的,妳求我也沒用啊!”
  這話倒也不假,皇帝確實很生氣,命令也確實是他下的。
  這種話騙騙兩三歲的小孩,相信還管用,但王錫爵先生……已經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氣,那也是因為您!”這就是王錫爵的覺悟。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張居正無話可說了,現場頓時陷入了沈寂。
  見此場景,王錫爵感到可能有戲,正想趁機再放壹把火,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沈默不語的張居正突然站了起來,抽出了旁邊的壹把刀。王錫爵頓時魂飛魄散,以為對方是惱羞成怒,準備拿自己開個刀。正當他準備遺言之際,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高傲無比、比皇帝還牛的張大人撲通壹聲——給他跪下了。
  還沒等王學士喘過氣來,張學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壹邊架壹邊喊:
  “皇帝要留我,妳們要趕我走,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啊?”
  面對無數居心叵測的人,面對如此困難的局面,張居正壹直在苦苦支撐著。他或許善於權謀,或許挖過坑、害過人,但在這個汙濁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實現救國濟民的夢想,這是唯壹的選擇。
  現在他的忍耐終於到達了頂點。
  張居正跪在王錫爵的面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
  “妳殺了我吧!妳殺了我吧!”
  王錫爵懵了,他沒有想到,那個平日高不可攀的張大學士,竟然還有如此無奈的壹面,情急之下手足無措,只好匆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張居正發泄了,王錫爵震驚了,但鬧來鬧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給忘了,於是該打的還得打,壹個都不能少。
  萬歷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執行,吳中行、趙用賢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這麽看來,師生關系還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關鍵時刻能頂二十大板!
  事情的前後經過大致如此,打屁股的過程似乎也無足輕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壹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結果。
  在這次廷杖中,張居正的兩位學生在抗擊打能力上,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特質。吳中行被打之後,差點兒當場氣絕,經過奮力搶救,才得以生還,休養了大半年,還拄了壹輩子拐杖。
  但趙用賢就不同了,據說他被打之後雖然傷痕遍布,元氣大傷,卻明顯能扛得多,回家後躺了壹個多月,就能起床跑步了。
  這是壹個奇跡,同樣被打的兩個人,差別怎麽會這麽大呢?要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以科學的態度、嚴謹的精神,去詳細分析壹下這個明代特有的發明——打屁股。
  【關於打屁股問題的技術分析報告】
  廷杖,也就是打屁股,是明代的著名特產。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幾棍下去,皮開肉綻,這就是許多人對打屁股的印象。
  然而,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各位,打屁股,並不如此簡單,事實上,那是個技術工種。
  根據人體工程學原理,明代的廷杖是壹種極為嚴酷的刑罰,因為那跟妳在家挨打不壹樣。妳爹打妳,無非是用掃把、小棍子,慘無人道點的,最多也就是皮帶。
  但廷杖就不同了,它雖然也用棍子,卻是大棍子。想想碗口粗的大棍以每秒N米的加速度向妳的屁股著陸,實在讓人膽寒。所以連聖人也說過,遇到小棍子妳就挨,遇到大棍子妳就要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而執行廷杖的人,基本上都是錦衣衛。這夥人平時經常鍛煉身體,開展體育活動,隨手壹掄,不說開碑碎石,開個屁股還是不難的。
  所以經過綜合分析,我們得出如下結論:如無意外,二十廷杖絕對足以將人打死。
  但壹直以來,意外始終在發生著,壹百杖打不死的有,壹杖就完蛋的也不缺,說到底,還要歸功於我國人民的偉大智慧。
  綜觀世界,單就智商而言,能和中國人比肩的群體,相信還沒生出來。而我國高智商人群最為突出的表現,就在於從沒路的地方走出路來。
  打不打屁股,那是上級的事,但怎麽打,那就是我的事了。為了靈活掌握廷杖的精髓,確保壹打就死,或者百打不死,錦衣衛們進行了艱苦的訓練,具體方法如下:(有興趣者,可學習壹二,但由此帶來之後果,本人概不負責。)
  找到壹塊磚頭(種類不限),在上面墊壹張宣紙(壹點就破那種),用棍子猛擊宣紙,如宣紙破裂,則重新開始。如此這般不斷練習,以宣紙不破,而磚頭盡碎為最高層次。
  如果能打到這個級別,基本就可以出師了。給妳送過錢的,就打宣紙,打得皮開肉綻,實際上都是軟組織損傷,回家塗了藥,起來就能遊泳。
  要是既無關照,又有私仇的,那就打磚頭,壹棍下去,表皮完整,內部大出血,就此喪了命那是絕不奇怪。
  順便說壹句,在當時,另壹個技術工種也有類似的練習,那就是砍頭的劊子手。這也是門絕活,操作方法與打屁股恰好相反。找壹塊平整的肉,然後在上面放上壹張宣紙,用刀剁宣紙,把下面的肉剁碎,上面的宣紙不能破損,就算是爐火純青了。
  練這壹手,那也是深謀遠慮:如果給錢的,壹刀下去就結果,不會有痛苦;不給錢的,隨手壹刀,愛死不死,多久才死,反正是妳的事。
  如果有給大錢的,那就有說頭了,只要不是什麽謀反大罪,不用驗明首級,再買通驗屍官,犯不著人頭落地,就能玩花樣了:順手壹刀砍在脖子上,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實大血管絲毫無損,擡回去治兩天,除了可能留個歪脖子後遺癥外,基本上沒啥缺陷。
  這才是真正的技術含量,什麽“庖丁解牛”,和砍頭、打屁股的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拉到刑場上都殺不死,打得皮開肉綻都沒事,這就是技術。
  技術決定效益,這是個真理。
  所以長久以來,打屁股的錦衣衛日夜操練技術,畢竟人家就靠這手本事混飯吃,不勤奮不行。但日久天長,朝廷也不是傻瓜,慢慢地看出了門道,為保證廷杖的質量,也研發了相應的潛規則口令,分別是:打、著實打、用心打。
  所謂打,就是意思意思,誰也別當真,糊弄兩下就沒事了。
  而著實打,就是真打了,該怎麽來怎麽來,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個人體質。
  最厲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是這個口令,基本上都是往死裏打,絕對不能手軟。
  這三道口令原本是潛規則,後來打得多了,就成了公開命令,不但要寫明,而且打之前由監刑官當眾宣布,以增加被打者的心理壓力。而趙用賢和吳中行的廷杖命令上,就明白地寫著“著實打”。
  既然是著實打,那就沒什麽說的了。雖然有人給錦衣衛送了錢,也說了情,但畢竟命令很明確,如果過輕,沒準兒下次被打的就是自己,和錢比起來,還是自己的屁股更重要。
  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既然同樣是著實打,同樣是讀書人,體質相同,為什麽吳中行丟了半條命,趙用賢卻如此從容?
  原因很簡單,趙用賢是個胖子,而吳中行很瘦,用拳擊術語講,這二位不是壹個公斤級的,抗擊打能力不同。趙用賢有脂肪保護,內傷較小;而吳中行沒有這個防護層,自然只能用骨頭來扛。
  這壹結果也生動地告訴了我們,雖說胖子在找老婆、體育活動方面不太好使,但某些時候,有壹身好肥肉,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挨打之後還沒完,吳中行和趙用賢因為官職已免,被人連夜用門板擡回老家(沒資格坐轎子)。這場學生罵老師的鬧劇就此畫上了句號。
  當然,不管他們出於何種動機,是否有人主使,但這兩位仁兄由始至終沒有說過壹句軟話,堅持到底。單憑這壹點,就足以讓人敬佩。
  但在整個事件中,最讓人膽寒的,卻不是張居正,也不是這兩位硬漢,而是壹個女人。
  在趙用賢與吳中行被打的時候,許多同情他們的官員在壹旁議論紛紛,打完之後,王錫爵更是不顧壹切地沖了上去,抱住吳中行痛哭不已。但沒有幾個人註意到,與他同時沖上去的,還有壹個女人——趙用賢的老婆。
  但這位大嫂的舉動卻出人意料。她將自己的丈夫帶回家治療傷勢後,便開始收集壹樣東西——趙用賢的肉。
  由於打得太狠,趙用賢雖然是個胖子,腿上也還是被打掉了不少肉。趙夫人在這些打掉的肉中,找到了最大的壹塊,用特制方法風幹之後,做成臘肉,從此掛在了家裏。
  這位悍婦之所以幹出如此聳人聽聞之舉,是因為在她看來,被打是壹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她要留下紀念品,以表示對張居正的永不妥協,並利用這塊特殊的肉,對後代子孫進行光榮傳統教育——妳爹雖然挨了打,但是打得光榮,打得偉大!
  打完了四個人的屁股,卻打不完是非。此後攻擊張居正的人有增無減,什麽不回家奔喪就禽獸不如之類的話也說了出來。罵來罵去,終於把皇帝罵火了。
  雖然才十五歲,但皇帝大人已經是個明白人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破口大罵的家夥除了拿大帽子壓人外,什麽也沒幹過,而壹直勤勤懇懇幹活的張居正,卻被群起而攻之,天理何在?!
  敢跟我的張先生(皇帝的日常稱呼)為難,廢了妳們!
  萬歷皇帝隨即頒布了自他繼位以來,最為嚴厲的壹道命令:
  膽敢再攻擊張居正奪情者,格殺勿論!
  事實證明,在壹擁而上的那群人中,好漢是少數,孬種是大多數,本來罵人就是為了個人利益,既然再罵要賠本(殺頭),那就消停了吧。
  張居正又壹次獲得了勝利,反對者紛紛偃旗息鼓,這個世界清靜了。
  但他的心裏很清楚,這不過是表象而已。為了改革,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國家,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壹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而那時他的下場將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慘。
  徐階厭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臺了可以回家,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他失敗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壹的結局就是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因為徐階的敵人只是高拱,高拱的敵人只是他,而他的敵人,是所有的人,所有因改革而利益受損的人。
  是啊,張居正先生,妳為什麽要這麽鬧騰呢?妳已經爬上了最高的寶座,妳已經壓倒了所有的人,妳可以占據土地、集聚財富、培養黨羽、扶植手下,只要妳不找大家的麻煩,沒有人會反抗妳,也沒有人能反抗妳。
  但妳偏偏要搞壹條鞭法,我們不能再隨意魚肉百姓;妳偏偏要丈量土地,我們不能隨意逃避賦稅;妳偏偏要搞什麽考成法,我們不能再隨意偷懶。
  大家都是官員,都是既得利益者,百姓的死活與我們無關,妳為什麽要幫助他們、折騰我們呢?
  因為妳們不明白,我和妳們不同。
  我知道,貧苦的百姓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兒,也想活下去。
  我知道,我有極為堅強的意誌,我的鬥誌不會衰竭,我的心誌不會動搖,即使與全天下人為敵,我也決不妥協。
  我知道,在幾十年之後,妳們已經丟棄了當年的激情壯誌。除了官位和名利,妳們已別無所求,但我不同。
  因為在歷經無數腥風血雨、宦海沈浮之後,我依然保存著我的理想。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和正義。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無論貴賤,都有生存的權利。
  這就是我的理想,幾十年來,壹天也不曾放棄。
  這就是張居正,壹個真正的張居正。
  在對他的描述中,我毫不避諱那些看上去似乎不太光彩的記載:他善於權謀,他對待政敵冷酷無情,他有經濟問題,有生活作風問題,這壹切的壹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如實記述這壹切,只是想告訴妳壹個簡單而重要的事實:張居正,是壹個人,壹個真實的人。
  在這個世界上,最猛的人,應該是超人同誌。據說他來自外星球,繞地球壹圈只要幾秒;捏石頭就像玩泥巴,還會飛,出門從不打車,也不坐地鐵;總在電話亭裏換衣服,老穿同壹件制服,還特別喜歡把內褲穿在外面;平時最大的業余愛好是拯救地球,每年至少都要救那麽幾次,地球人都知道。
  然而沒有人認為他很偉大,因為他是超人。
  超人除了怕幾塊破石頭外,沒有任何弱點和缺點,是無所不能的,他壓根兒就不是人。
  張居正不是超人,他出生於壹個普通的家庭,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挑燈苦讀,是為了混碗飯吃,進入官場;參與權力鬥爭,拉幫結夥,是為了保住官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壹個不折不扣的俗人。
  然而,正是這個真實的人,這個俗人,在權勢、地位、財富盡皆到手的情況下,卻將槍口對準了他當年的同伴,對準了曾帶給他巨大利益的階層。他破壞了規則,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只是為了壹個虛無縹緲的概念——國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幹的平民百姓。
  所以我沒有詳寫張居正壹生中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情節,比如整頓官場,比如懲辦貪官,比如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再比如他也曾嚴詞拒收過賄賂、制止過親屬的腐化行為,在我看來,這些情節並不重要。
  只有當妳知道,他是壹個正常人,有正常的欲望,有自己的小算盤,有過猶豫和掙紮,有過貪婪和汙點,妳才能明白,那個不顧壹切、頂住壓力堅持改革的張居正,到底有多麽的偉大。
  所有的英雄,都是平凡的人。
  千回百轉,千錘百煉,矢誌不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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