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妖逝

　　熾熱的地下洞穴中，熱浪滾滾，平臺下方的赤紅巖漿不停翻湧著，不時發出爆裂的炸響。
　　張小凡只覺得呼吸也仿佛漸漸有些困難，似乎吸進的空氣壹直到了肺裏，也是滾燙的。在這個感覺上隨便走壹步都會踏出火星的地方，前方那只白色的六尾狐貍，卻依然安靜地躺在那裏，看去倒似乎很享受壹般。
　　他站在原地，望著前方，心中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向前走去，同時，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燒火棍。
　　這個平臺長而窄，壹直向前延伸到巖漿湖面的深處。隨著張小凡越走越近，周圍的溫度也越發的熾熱，幾乎到了讓人無法忍耐的地步。
　　不知是這炙人的溫度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張小凡的喉嚨幹的厲害，但他絲毫也不敢分心，壹雙眼，緊緊地盯著那只狐貍。
　　他走到了離它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距離近了，看的也更真切了些，他心中忽然驚覺，這的確是壹只漂亮的狐貍，純白的皮毛從上到下，特別是在這個如火焰地獄的地方，竟也是如雪壹般，不要說有壹根雜毛，便是連壹點烤焦的痕跡也沒有。
　　只是，它的眼卻是閉著的，兩眼之間輕輕皺著，仿佛有壹絲痛苦，掛在它的眉間。
　　張小凡看著它，心中卻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從小池鎮到現在，他聽到的都是這裏有壹只“三尾妖狐”盤踞為害。但看著面前這只狐貍，顯然與剛才鬥法時的那只三尾妖狐不同。
　　他隱約記得，小時候曾聽大師兄宋大仁講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山川靈秀，亦多妖魔鬼怪。故老傳說，狐貍乃禽獸之中的聰慧之種，多有修煉成妖者。而在狐妖壹族之中，有壹脈最具靈氣的，便有壹個特別處，那便是修行越高、道行越深的，其尾巴之數也就越多。
　　看著眼前這只六尾狐貍，張小凡心裏咯登了壹下。
　　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那只六尾狐貍，仿佛突然從深深的睡眠中醒來壹般，尾巴微微晃動，頭顱輕擺。
　　隨後，它張開了眼睛。
　　黑色而深邃的瞳孔裏，倒映著身前處，那個微帶緊張的少年的身影。
　　張小凡心中壹驚，退後壹步，把燒火棍橫在胸口，凝神戒備。不料那只六尾白狐只是看著他，身子卻依然趴在那個青石窩中，沒有壹絲動手的樣子。
　　壹人壹狐，就這麽彼此對峙著。周圍沒有什麽聲音，有的只是仿佛已存在萬年的巖漿湖面，依然翻湧發出的聲響，卻顯得那麽遙遠。
　　空氣依然炙熱，飄蕩在人狐之間。
　　“少年郎。”低沈，仿佛還帶著壹絲疲憊的聲音，從那只狐貍的口裏發出，打破了這裏的沈默：“妳到這裏做什麽？”
　　張小凡從這只狐妖的聲音裏，又壹次肯定了這只狐貍身上有傷病，所以說話才這麽有氣無力，但饒是如此，他卻依然不敢大意，沈聲道：“妳們這些妖孽，為害世人，我是正道門下，今日就要為民除害。”
　　六尾白狐看著他，目光閃爍，沒有發怒，也沒有譏笑，只是就這麽淡淡地看著他，半晌，它才移開了眼光，平靜地道：“好誌氣啊！”
　　張小凡怔了壹下，隨即皺眉喝道：“妳少來這套，快快起身，我……”
　　“妳是要殺我吧？”六尾白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平和地問道。
　　張小凡不料它這麽直接地說了出來，反而窒了壹下，但立刻醒悟過來，道：“妳們這些妖狐為禍世間，害人不淺，我殺妳乃是替天行道！”
　　六尾白狐橫過頭來，眼中仿佛有幾分譏笑，又有幾分蒼涼，道：“少年郎，我看妳年紀只怕還不過二十吧？”
　　張小凡哼了壹聲，道：“那又怎樣，我壹樣要降妖伏魔。”
　　六尾白狐微微低頭，仿佛突然有幾分感慨，低聲道：“是啊！妳們人類在修道之上，真的是得天獨厚。我們狐族千余年艱辛修練，妳們中資質好的，卻只要個幾百年便勝過我們了，就像上官那個老家夥……”說到這裏，它忽然停了下來，苦笑壹聲，搖了搖頭，看向張小凡，緩緩道：“少年郎，妳年紀這麽小，又怎麽會知道我們狐族為禍世間、害人不淺了？”
　　張小凡冷笑壹聲，道：“妳那個三尾妖狐的同伴，日夜騷擾小池鎮居民，掠去牛羊無數不說，還殺傷人命，這難道不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嗎？”
　　六尾白狐沈默了壹下，道：“不錯，這事我聽她說過了。的確如妳所說，三日之前她去小池鎮時，那父子二人竟敢出來阻擋，正好那日我病勢又重，她心情不好，便將那不知死活的兩個蠢人殺了。”
　　張小凡怒道：“那妳還有何話說？”
　　六尾白狐卻是淡淡道：“妳搞錯了，我又不是對妳分辨什麽，就算那日換了是我前去，也是壹般殺了。”
　　張小凡大怒，戟指怒道：“那妳居然還敢說什麽不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妖孽受死！”怒喝聲處，燒火棍青光騰起，眼看就要破空而出。
　　六尾白狐卻沒有動彈的意思，依然趴著不動，淡淡道：“妳說的世間，又是什麽意思？”
　　張小凡又是壹怔，心裏念頭轉過，忽然間不知怎麽，看著眼前這只六尾白狐，聽著他低沈的話語，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那個萬人往來。
　　隱隱約約的，仿佛在深心的某處，有個莫名的聲音在叫喚著。
　　燒火棍的光芒，漸漸隱去了。可是白狐的聲音，卻依然還在繼續：“在妳的眼中，所謂的世間，便是由妳們人族當家作主的吧？天生萬物，便是為了妳們人族任意索取，只要有任何反抗，便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便是萬惡不赦、罪該萬死了，對吧？”
　　張小凡看著它，沈默而不言語。他不知道，為什麽那個三尾妖狐和這六尾白狐似乎都喜歡對他說話。但他更不明白的是，為了什麽，這些聽起來離經叛道的話語，卻對他的心誌，有這麽大的影響？
　　“但是，妳可曾想過其他族類的感受？那些被妳們人殺了、吃了的禽獸，又是什麽感覺？說到底了，不過是因為妳們人族強大而已，禽獸無力反抗，只得束手就戮。”白狐的聲音平淡地繼續著：“既然如此，我們狐妖壹族比妳們壹些人類強大，那殺了妳們壹些人，又有什麽？反正這世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而已。”它笑了笑，望著張小凡，道：“妳說呢？”
　　張小凡瞪著它，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
　　“還有，就算在妳們人族之中，又何嘗不是如此？妳們修真煉道，到如今長生還未修得，卻彼此爭鬥的不亦樂乎。所謂的正道邪道，其實還不是只在妳們自己嘴裏說的，無非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它又笑了笑，望著張小凡，重復地道：“妳說呢？”
　　張小凡合上了眼，仰起頭，深深呼吸。白狐也沒有說話了，似乎說了這麽多話以後，它也感覺有些疲憊。
　　良久。
　　“妳要我說什麽？”張小凡突然道。
　　白狐向他看去，發現他已睜開了眼睛。少年復雜卻明亮的眼睛，正看著它。
　　“妳們壹個個，都對我說這樣那樣的道理。”張小凡冷冷道：“倒似乎我身為正道便是錯的，妳們殺人做亂反是對的。妳們這些邪魔外道，除了蠱惑人心，還會什麽？”
　　白狐忽然皺起了眉，眼中有光芒閃爍，忽然道：“怎麽，還有其他人對妳說過這樣的話嗎？”
　　張小凡不答，但燒火棍玄青色的光芒已再壹次漸漸亮了起來，映著他的臉色，變幻不定。只聽著他的聲音道：“妖孽，動手吧！”
　　青光如許，幽幽而來，竟是蓋過了無處不在的熾熱紅光，如大山橫下，排空而來。
　　六尾白狐看著那壓迫而來的青光，在這熾熱熔巖的地方，竟還帶著壹絲冰冷，全身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壹下。
　　就在這時，張小凡忽然聽到身後，就是剛才自己掉下來的那個甬道之中，傳來了奔騰呼嘯的聲音。
　　那聲音似野獸狂吼，又如千軍萬馬，鐵蹄肆虐，氣勢洶天，還未見而勢已至。張小凡心中大驚，卻又不敢對前方那六尾白狐掉以輕心，只得立刻收回燒火棍，橫在胸口，凝神以對。
　　而在遠壹些的地方，那只六尾白狐竟也是微微皺了皺眉，向那甬道看去。
　　未幾，張小凡便覺得從那甬道之中傳來的熱浪越發熾熱，呼吸也更加困難，幾乎給人感覺在這個熔巖地穴之中，人都要被煮熟了。
　　正自驚疑處，卻聽著那聲勢越來越近，氣勢越來越兇。片刻之後，他只覺得眼前壹亮，那條黑暗的甬道裏瞬間大放光芒，從那狹窄的洞口裏硬生生竄出了壹條巨大火龍。出洞之後，那火龍長嘯壹聲，騰空而起，張牙舞爪。從龍首之上白影閃過，飄下了壹道白色身影，卻赫然是那個柔媚之極的三尾妖狐。
　　只見她落到那只六尾白狐面前，臉上不知怎麽，帶著幾分惶急，身上原本整潔的衣服，此刻竟也有幾處撕破汙穢的地方，看來剛才在外面的鬥法，她竟是吃了壹些虧。
　　張小凡怔了壹下，站在原地，沒有上前，目光反被依然停在半空中遊走的那只巨大火龍所吸引。只見那火龍全身熱焰，熊熊燃燒，便是連龍目之中，也是兩團巨大白熾的火焰。
　　火龍在這個地下巨大的熔巖洞穴，仿佛受了什麽滋潤，氣勢上也越發兇猛，龍吟聲中，火龍竟是壹頭沖下。
　　張小凡大吃壹驚，連忙退後幾步，卻見火龍只是擦過他的身邊，在撲面而來的熱浪下，火龍咆哮著鉆入了腳下的巖漿湖中，轉眼消失不見，片刻之後，卻又竄了出來，在這炙人可怖的湖裏，愜意地翻滾遊泳。
　　忽只聽前方傳來了那三尾妖狐幽幽的聲音：“大哥，妳沒事吧？”
　　六尾白狐笑了笑，淡淡道：“這位正道門下的小兄弟，還沒有對我這只垂死狐貍動手呢！”
　　張小凡臉上壹紅，隨之皺眉，聽那六尾白狐的話，倒似乎它病得快死壹般。
　　三尾妖狐臉色卻有幾分淒然，低聲道：“大哥，上邊除了和這少年壹起來的兩人外，連焚香谷也來了兩人。”
　　六尾白狐身子仿佛也抖了壹下，轉頭向她看去，道：“是上官那個老家夥嗎？”
　　三尾妖狐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兩個年輕壹輩的弟子，但他們道行頗深，我、我不是他們的對手……”
　　六尾白狐怔了壹下，微微嘆息壹聲，道：“唉！妳不過才三百年的道行，就算有玄火鑒，又怎麽能和這些名門大派的出色弟子相抗，罷了，罷了。”
　　三尾妖狐柔媚已極的臉上，竟是怔怔滑落了兩道淚痕：“可是，大哥，如今這‘火龍洞’裏再無去路，上面又被他們四人封住，現在只靠‘大黑蛭’勉力擋住，但我看他們法寶厲害，怕不出壹炷香的工夫就攻下來了。我們、我們怎麽辦啊？”
　　六尾白狐看著她，吃力地擡起前爪，似乎想抓住她，但舉到半空，卻又落了下去。它喘息半晌，方道：“妳還沒看出來嗎？就算他們不來，我也不行了。”
　　三尾妖狐的淚水，滴到了白狐那純白如雪的皮毛之上。
　　倒是白狐的聲音，聽起來卻仿佛平靜的多：“三百年來，我東跑西竄，整日整夜都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既怕焚香谷的人前來追殺，又要日夜忍受‘九寒凝冰刺’的冰毒攻身。可是到了今日，終於還是逃不過去。”
　　三尾妖狐淒聲道：“大哥，妳別說了，我這就帶妳沖出去，我們還有玄火鑒在，以妳的道行，壹定可以……”
　　白狐緩緩搖頭，低聲道：“我將近千年的道行根基，在這三百年中，都已經被這九寒凝冰刺的冰毒壹點壹滴地壞了。如今我全身冰冷，寒入骨髓，已經是不成了。”
　　三尾妖狐身子壹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白狐擡頭，仿佛猶豫了壹下，才道：“我是真的不行了，但妳不必枉死，而且妳有玄火鑒在身，等壹下他們沖下甬道，妳驅起火龍，逆沖而上，他們大驚之下，未必便擋得住妳。妳、妳還是……”
　　它忽然停口不說了。三尾妖狐在它面前，緩緩站了起來，手伸到懷中，拿出了壹個兩端有紅色絲穗的法寶，正是玄火鑒。
　　在這個熱焰騰騰的熔巖地穴之中，玄火鑒也被照得隱隱發紅，而在它正中的那個古老火焰圖騰，此刻仿佛也將燃燒起來壹般，幾欲噴薄而出。
　　三尾妖狐，張小凡眼中那個柔媚的白衣女子，此刻凝視著手中的玄火鑒，未幾，忽然有壹滴淚珠，悄悄滴落在玄火鑒上，片刻之後，化做白煙，裊裊升起。
　　原來，狐貍也是有淚的嗎？
　　原來，妖孽也是有情的嗎？
　　張小凡怔在那裏，壹動不動。
　　“三百年了，大哥。”她低低的、哀哀的道：“整整三百年了，從我修道小成那日，在‘狐岐山’遇見了妳，從那以後，我就跟妳走了。天涯海角，六合蠻荒，從此暗無天日，從此日夜擔憂，被人追殺。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的……”
　　張小凡慢慢的走近了幾步，站在它們的身後，心裏深處忽然壹陣莫名的迷茫，他在聽到狐岐山這三個字時，深心處壹動，覺得有幾分熟悉，但卻壹時想不起來。
　　那個柔媚女子，此刻眼中已滿是晶瑩淚水：“可是今天，為、為什麽妳還要叫我走？”
　　白狐低下了頭，同時張小凡註意到它的身子，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的緣故，開始緩緩地顫抖起來。
　　“大哥！”
　　那個柔媚的女子，忽然大叫了壹聲，這聲音竟是如此淒厲，白狐迅速擡頭，張小凡也被她嚇了壹跳，轉頭看去。
　　那個形狀古拙的玄火鑒，被她輕輕放在胸口，貼著她溫柔起伏的胸膛，散發出淡淡的光暈。
　　白狐全身都抖了起來，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硬撐起了上半身，嘶聲喊道：“不……”
　　“砰！”
　　壹聲悶響，卻如同打在了張小凡的心上，他站在那個柔媚女子的身後，生生地看著她原本柔和的背，透出了玄火鑒的光芒。
　　壹點、壹滴，匯聚成熾熱的光束，貫穿了她溫柔的軀體。
　　周圍的世界，所有的聲音，在那瞬間，突然都變得這般遙遠了……
　　所有的殺伐，心中的執著，都慢慢的退去了。
　　少年的眼中，只有殷紅的血，從那溫柔美麗的身體流出，滴到地上，化做鮮艷的紅色的花，再慢慢的滲入巖石。
　　血紅之地，永不褪色！
　　※※※
　　她無力地倒下，倒在白狐的身前。白狐口中發出了嘶啞的呼喊，可是張小凡聽不懂它在喊著什麽，只看到白狐嘶喊著，全身抖動著，掙紮著向前爬去，爬向前方不遠處那個脆弱的垂死身軀。可是它竟是如此的衰弱，掙紮了半天竟只爬出了半分。
　　張小凡忽然沖了過去。
　　他沖了過去，那壹刻，他似乎忘卻了所有。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重傷的柔媚女子的身體，放到了白狐的面前，然後默默地退後壹步，站在他們的身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那個甬道之中，再壹次傳來了呼嘯之聲，隨後壹聲巨響，從那甬道裏掉落了壹個東西，枯黑幹澀，但張小凡卻分明認得，那便是曾經困住他的巨大觸手的壹部分。
　　他怔怔回過頭來，註視著前方那兩只狐妖。
　　白狐抓住了柔媚女子，全身都在劇烈抖動著，它曾經美麗的皮毛，此刻，卻幾乎是以看得見的速度迅速地枯萎下去。
　　“妳……”他嘶啞著聲音，仿佛每說壹個字，都撕裂了自己的心。
　　柔媚女子，那個被人們叫做三尾妖狐的妖孽，她的臉蒼白如紙，沒有絲毫血色，卻意外地依然溫柔如許，仿佛垂死的恐懼、撕胸的疼痛也絲毫不能將她左右。
　　直到此刻，她依然溫柔地看著白狐。
　　“大哥，如今，妳就不能叫我走了吧！”
　　白狐哽咽不能成聲。
　　她擡手，仿佛想要撫摸他，但伸到壹半終於還是掉落了下來。她的鮮血，染紅了白狐的胸口。
　　就連她的聲音，也慢慢的，低了下去。
　　“大哥，我會和妳，在……壹起的……”
　　她合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