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壹章 掙紮

　　清晨，天色堪堪才亮的時候，青雲山周圍地界的天空中烏雲密布，不久就落下了雨滴。雨勢從小變大，很快天地間就變做了灰蒙蒙的壹片，淅淅雨聲無處不在，將高聳的山脈籠罩在壹片水霧之中，顯得朦朧而神秘。
　　雨水打著翠綠竹葉的聲音，似乎千萬年來都沒有改變過，在青雲山上永遠顯得很寂寞。從延伸出去因為年歲深久而長有青苔的屋檐瓦頂間，水珠從滴答間變做了水簾，壹條條壹縷縷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粒。
　　雨中有風，在雨花中壹陣壹陣吹動，帶著淡淡的濕氣與雨粉，在窗臺間徘徊，似也眷念著什麽。
　　陸雪琪獨立窗前，看著窗外迷蒙的雨水山色，連綿不絕，在這樣清冷的時光裏，仿佛只有遠處雨打竹葉的聲音回蕩在天地山水間。
　　微風過處，她鬢角的烏黑秀發輕輕飄動，雨粉拂過臉龐的感覺，似壹陣冰涼入了肌膚。她輕輕抿唇，手扶著窗臺，那雨聲聲聲聽來，似遠又近，最後卻仿佛都落在了深心之中。
　　只不知，是否還有漣漪？
　　腳步聲在屋外響起，有人輕輕敲門，陸雪琪默然回首，從迷蒙煙雨中悄悄回神，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師姐文敏。
　　陸雪琪嘴角淡淡笑了壹下，道：“師姐。”
　　文敏看著她微顯憔悴的臉，皺了皺眉，走了進去，陸雪琪隨即關好門，兩人在簡樸的屋中坐了下來。文敏先是看了看床鋪，卻只見床位上被褥整整齊齊，嘆了口氣，道：“妳昨晚沒睡麽？”
　　陸雪琪靜靜道：“我睡不著。”
　　文敏看著陸雪琪，心中微覺得刺痛，她比陸雪琪早入小竹峰門下，壹向交好，以陸雪琪清高孤傲的性格，除了恩師水月以外，也只有文敏平日與她最為要好，能說幾句話了。最近陸雪琪身上麻煩不斷，文敏在壹旁看在眼中也頗為著急，無奈她雖然空自焦灼，卻仍然無計可施，只得眼睜睜看著陸雪琪與師父和青雲門諸長老間越鬧越僵。
　　屋中壹時有些沈默，文敏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倒是過了片刻，陸雪琪卻開口輕聲道：“師姐，這壹次為了我的事，真是對妳不住。”
　　文敏壹怔，道：“什麽？”
　　陸雪琪道：“我聽說前些日子大竹峰的田師叔和蘇茹師叔親自帶著宋大仁宋師兄前來提親，但師父卻當面回絕，而且與田師叔大吵了壹架。”
　　文敏苦笑壹聲，笑容中頗有幾分苦澀之意，緩緩搖頭道：“唉……那，那也算不得什麽，再說這也不關妳的事，都是我和他沒緣分，而且我們都知道，師父壹向都討厭大竹峰的人的。”
　　陸雪琪默默搖頭，道：“不是的，那壹日正是我頂撞師父，觸怒了她老人家的時候，所以連帶著也連累妳了，否則有蘇茹師叔在壹旁，田師叔又肯給這麽大的面子親自上門提親，妳們的事多半能成的。可是……師姐，真是對不住！”
　　文敏笑了笑，長出了壹口氣，道：“好了，妳別在這裏自己怪自己了，我不是挺好的麽，而且師父只是壹時在氣頭上，將來未必沒有機會的。”說到這裏，她看了陸雪琪壹眼，道：“別說我的事了，倒是妳，到底打算怎麽辦，總不能這樣壹直和師父僵持下去吧？”
　　陸雪琪的臉色白了壹下，默然無語。
　　文敏沈吟許久，道：“師妹，妳的心思我多少知道壹點，不過妳這樣下去始終不是辦法，張……那個人他終究已經入了魔道，為天下正道所唾棄，而且再退壹步說，妳此番前去西南，在魔教與獸妖激戰的戰場，那裏的景象妳……”
　　文敏忽然停了下來，住口不說，因為此刻陸雪琪的臉色似乎瞬間失去了血色，就連她清亮的眼眸中，也仿佛刻著深深痛楚。
　　屋子中間靜默了許久，窗外雨聲淅淅，寂寞無語。
　　終於，文敏還是低聲開口說道：“他只怕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妳這般執著，苦的只會是妳自己。”
　　陸雪琪臉色蒼白，沒有說話，慢慢站了起來，走到窗臺邊向外凝望著，那壹山雨霧，迷蒙纏綿，如夢如幻，就連此刻隨風撲面的雨粉水滴，仿佛也在冰涼中帶著壹絲不真切的感覺。
　　“我知道……”這個清冷清麗的女子，在這壹川煙雨中，輕輕地道：“他也許真的走了，有時候我也想過，其實對他來說，這未嘗不是解脫。我也知道，師父責罵於我，並沒有錯，錯的都是我，是我不該癡心妄想，是我不該……不該……”
　　她的聲音忽然竟帶了幾分哽咽，文敏站起，正想上去安慰她，不料陸雪琪忽然轉身，壹身白衣在轉動間飄動著，如孤單的雲。
　　她眼角似有水滴，晶瑩而剔透，帶著從未有過的壹絲淒婉，道：“師姐，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縱然我斬了這情絲千次萬次，卻終究還是斬不斷，逃不出。從西南回來以後，我對自己不知說了多少次了，他死了，他死了，壹切都完結了。可是，每天晚上我睡著之後，就夢到毒蛇谷中那壹片慘狀，就夢到他被獸妖……”
　　陸雪琪忽然停了下來，她神色是那般的激動，以至於讓文敏都有些擔心，但陸雪琪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只有她的眼神之中，仍有著那壹分傷心情懷：“然後，我就驚醒了，壹身冷汗，像置身冰窖！”
　　她默默地看著文敏，然後神情間漸漸脆弱，仿佛身子也開始微微顫抖，道：“師姐，我、我怎麽了，我究竟是怎麽了？”她忽然撲在文敏懷中，文敏摟住她的肩頭，只覺得她單薄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耳邊，傳來她低低的聲音。
　　“師姐，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就快要受不了了……”
　　文敏默然無語，緊緊抱著從未如此脆弱的陸雪琪，這個曾經清高孤傲的清冷女子，此刻卻似世間最傷心痛楚的人。
　　……
　　靜默重新掩蓋了壹切，窗外雨聲正急，風中似還有低低哽咽聲傳出。在小屋之外，竹林邊緣，水月大師默然佇立，手中打著壹把油布青傘，怔怔地看著那間風雨中的屋子。
　　然後，她慢慢轉身離去，消失在竹林之中。
　　天地間，風雨蕭蕭，正是淒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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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陽城中，也壹般下著雨。周壹仙、小環和野狗道人三人從另壹個偏僻小巷中走了出來，匯入到人潮洶湧的大街之上，試著走了幾步，便退到路旁站著，壹來人實在太多，難以行走，二來也是先躲躲雨，商量壹下。
　　而此番三人中已分作了兩派，小環堅持說要再次回到那義莊陰宅看看，周壹仙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野狗道人這壹次卻是破天荒的支持周壹仙起來。
　　小環勢單力薄，但她口舌靈巧，壹人與兩人辯，加上野狗道人雖然這次意見和她不壹樣，但往往被小環瞪上壹眼便說不出話來，所以多半時候也只有周壹仙壹人反對。
　　此刻三人站在路旁，周壹仙壓低聲音道：“妳這個傻丫頭，那麽危險的地方還回去做甚，回去送死麽？”
　　小環嘴壹撇，道：“虧妳還活了這麽大把的歲數，爺爺，妳知不知道有個東西叫做道義啊？”
　　周壹仙怒道：“道義？道義個屁！妳死了還講什麽道義，那個跟鬼壹樣的家夥厲害的緊，我們回去不是送死麽？”
　　野狗道人在壹旁點頭，道：“不錯，回去的確不妥……”
　　小環目光橫來，白了他壹眼，野狗道人心中壹跳，登時說不下去了。
　　小環回過頭看著周壹仙道：“爺爺，昨晚要不是人家救我們，我們早就死了，也不會站在這裏爭論什麽道義不道義了。現在難道回去看看也不對麽？”
　　周壹仙面色不變，道：“就是因為被他救了，所以我們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否則萬壹我們自投羅網，又落虎口，豈不是辜負了鬼厲的壹番心意？”
　　小環壹窒，壹時居然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周壹仙，周壹仙見狀不禁得意起來，呵呵笑道：“沒話說了罷？”
　　小環怒道：“妳明知道那人鬼氣森森、高深莫測，難道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壹點都不關心麽？”
　　周壹仙泰然自若，道：“妳放心好了，鬼厲那廝要道行有道行，要法寶有法寶，論鬼氣只怕他比那棺材更陰森，真是想死也難，妳擔心什麽？”頓了壹下，他又道：“再說了，妳十年前不是給他看過壹相了麽，當年就說了，此人乃是萬中無壹之‘亂魔相’，雖多風雲曲折，但並非短命夭亡之命，那妳還擔心什麽……”
　　“怎麽，妳曾給我看過相麽？”忽地，壹個聲音從身邊冒了出來，三人大驚，轉頭望去，只見鬼厲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們身旁，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像是從雨水中閃出來的壹般。
　　此刻雨勢雖然已經頗大，但河陽城中逃難的人實在太多，大多數人也因為對即將到來的獸妖滿心恐懼，並沒有顧及這壹場雨水。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河陽城中因為情緒太過緊繃而失控的百姓時有所見，幸好青雲門弟子都有在城中維持秩序，多數都在短時間內趕到處理完畢，不過人心惶惶，也讓這座城池終日沈浸在壹片瘋狂邊緣的氣氛之中。
　　小環等三人俱都是怔了壹下，隨即小環大喜過望，忍不住輕聲叫道：“是妳……”
　　周壹仙和野狗道人卻同時都皺起眉頭，周壹仙哼了壹聲，居然也說了同樣的話：“是妳……”
　　鬼厲不去理會周壹仙兩人，先是看了小環壹眼，看著她年輕的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真心歡喜，眼中也忍不住有壹絲溫暖，微微點頭，道：“是我。”
　　這時趴在鬼厲肩頭，因為雨水淋濕了身上毛發的猴子小灰也向小環吱吱叫了兩聲，咧嘴而笑，似乎也十分高興看見小環。
　　小環喜笑顏開，對小灰道：“妳還記得我呀！呵呵。”說著，她擡頭看了壹眼鬼厲，遲疑了壹下，道：“昨晚妳、妳沒事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我沒事。”
　　小環這才放下心來，多看了鬼厲兩眼，忽地不知怎麽，臉上壹紅，眼睛隨即轉到小灰身上，微笑著張開雙手，道：“來，過來我抱抱。”
　　小灰“吱吱”傻笑兩聲，忽地雙腳壹蹬，離開了鬼厲肩頭，逕直跳到小環懷裏。小環吃吃笑著，只覺得猴子身上濕漉漉的，正想拿出壹塊布給它擦拭壹下，不料猴子似乎也覺得身上難受，此刻突然全身抖動，登時將水珠甩的四處飛濺。小環驚叫壹聲，卻又不願將猴子丟下，只得趕忙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臉上身上衣襟處都被這只猴子弄的到處是水珠。
　　小環睜開眼睛，瞪了小灰壹眼，猴子三只眼睛眨呀眨的，壹動不動。小環哼了壹聲，雙手壹拋，將小灰丟回鬼厲身上，小灰三腳兩腳爬到鬼厲肩頭，看著小環忙不叠地整理衣物，忍不住又吱吱笑了出來。
　　小環哭笑不得，咬著下唇偷偷看了鬼厲壹眼，隨即低頭整理衣裳，鬼厲轉身向周壹仙看了壹眼，周壹仙心中有些發虛，道：“餵，臭小子，我當初可是妳的救命恩人，妳不能亂來。”
　　鬼厲沈吟片刻，看了看周圍，只見旁邊百姓都是自顧自的，無人註意到這裏，便問周壹仙道：“妳究竟是什麽人？”
　　周壹仙壹擡頭，道：“老夫乃是高人也。”
　　旁邊的小環和野狗道人身子都是壹抖，顯然這個答案令人感覺十分的詭異。
　　不過鬼厲顯然無視於這位“高人”，不動聲色地直接問道：“昨晚妳的土遁之術，失傳很久了，但傳說中這等道術乃是當年青雲門祖師青雲子行走江湖時的本事，怎麽妳會有的？”
　　他深深看著周壹仙，道：“妳與青雲門有什麽關系麽？”
　　周壹仙沈默片刻之後，道：“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瞞妳們了……”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壹怔，見周壹仙神色嚴肅，不似說笑，不由得都認真起來。
　　只聽周壹仙緩緩道：“事情其實是這樣的，老夫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天賦異稟、聰明絕世……呃，妳們不要這麽看我，我接著說就是了。老夫年輕的時候，采藥為生，有壹次進入深山采藥，不小心跌入壹個萬丈懸崖……”
　　鬼厲、小環和野狗道人同時皺起眉頭，但周壹仙卻似乎說著說著漸漸高興起來，繼續說道：“不過老夫命大，居然半空中被壹棵松樹勾住了衣服，擋了大半跌勢，然後又掉了下去，不料懸崖地下居然是個水潭，所以老夫僥幸不死……”
　　小環忍不住插口道：“爺爺，妳這個故事我怎麽好似在哪裏聽過，而且似乎許多人都這麽說的，好多演義評書中那些大俠都是要這麽跌壹次懸崖……”
　　周壹仙瞪了壹眼小環，怒道：“是我說還是妳說，閉嘴。呃，老夫說到哪裏了，唔，是掉下懸崖，但老夫命大，僥幸不死，接下來竟然無意中發現了壹位不知多少年前的前輩高人留下的壹部秘笈，老夫天資聰穎，在懸崖下參悟秘笈，以天地靈氣為食，時光穿梭，終於讓老夫修得正果，得道成仙……”
　　鬼厲冷冷道：“妳除了名字還有什麽地方像仙麽？”
　　周壹仙窒了壹下，面色有些尷尬，但隨即回復正常，凜然道：“老夫乃是為了天下蒼生，行善積德，所以才遊戲人間的。”
　　鬼厲淡淡道：“那妳是不是要告訴我，妳的土遁之術乃是從那本秘笈上習來的？”
　　周壹仙連連點頭，正色道：“正是，孺子可教。”但說完之後，他轉頭看向周圍眾人，不說鬼厲，卻只見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也是清清楚楚地擺明了“不信”二字。
　　鬼厲看著此人，他自然也不會相信這等鬼話，但周壹仙既然說出這等話來，不管怎樣，終究是不願意說出自己來歷身分了。不過雖然此人與青雲山似有所牽連，但往昔自己也曾與其相處，倒並未有什麽不妥，何況在鬼厲心中，多多少少總是對周壹仙等三人另眼相看的。
　　壹念及此，鬼厲便不再行相逼，不過也不願再多說什麽，正想對他們幾人說幾句便離開，忽然間就在這個時候，河陽城的南邊遠處人群中爆發出壹陣驚恐尖叫，聲音淒厲之極。
　　眾人都是吃了壹驚，回頭望去，旁邊滿街百姓也齊齊轉頭，只見原本站滿人的大街上人頭聳動，遠處高聳的城墻上本也站滿了人，但此刻竟然都在四處奔跑。迷蒙雨水中，天際響起壹聲淒厲尖嘯，壹只巨大猛禽張開雙臂，壹雙大眼中閃爍著血紅兇芒，從天撲下，那雙翅展開，赫然竟有半座城門之寬，委實可怖。
　　巨大的風聲被這只巨鳥帶動，狂風襲來，城墻上的桅桿竟生生被淩厲勁風折斷，轟然倒下。墻頭眾人驚怖之極，四處奔跑，那巨鳥從天而降，壹聲尖嘯，巨大鋒利的鳥爪如惡魔之手壹般，生生抓住了兩個奔跑的人，隨即沖天而起，轉眼消失在天際。
　　整座河陽城瞬間陷入了壹片死寂，許久之後，也不知道是誰第壹個大聲驚叫：“獸妖，是獸妖來了，我們完了啊！……”
　　剎那間，整座城池之中陷入壹片歇斯底裏，無數人大聲嚎泣，哀聲四起，壹片混亂。
　　只有天地間蒙蒙煙雨，依然靜靜地下著，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