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正面沖突

　　顧青沒料到裴周南悄無聲息地告了自己的黑狀，表面上對裴周南仍然很客氣。
　　兩個陌生人之間很難有天生的敵對關系，很多時候都是情勢不得不使然。
　　裴周南在長安時當然也聽說過顧青，從他的族兄裴旻，還有長安城膾炙人口的《觀李十二娘舞劍器行》，以及他與李白杜甫等人的交往等等，作為長安的風流文人，裴周南自然對顧青知之甚詳。
　　老實說，對顧青的文才和灑脫的為人，裴周南還是頗為欣賞的。
　　只是欣賞歸欣賞，裴周南的文人身份只是業余愛好，他的本職仍是官，是官就要聽天子的話，天子讓他做什麽，他就必須做什麽，包括告欣賞的人的黑狀。
　　河東裴氏與李唐帝王家的關系太深了，幾乎不用考慮，裴周南便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壹邊。
　　向長安遞了黑狀之後，裴周南渾若無事地與顧青來往，彼此之間仍如往常般客氣。
　　下午時分，裴周南又來到顧青的帥帳。
　　這次裴周南又發現了壹處紕漏，必須要向顧青當面質詢。
　　“聽說侯爺派了壹支騎隊出營，人數大約五千，領軍者是果毅都尉沈田？”裴周南開門見山地問道。
　　顧青點頭：“不錯，沈田奉我將令出營剿匪，肅清西域商路。”
　　裴周南扯了扯嘴角，不茍言笑的人設穩穩的，絲毫沒有崩塌的現象。
　　“侯爺，兵馬調動是否該與下官先招呼壹聲？下官人在龜茲大營，卻對咱們的安西軍兵馬動向渾然不知，豈非落人笑柄？”
　　顧青哦了壹聲，表情如常道：“沈田率部出營是裴禦史來到龜茲之前的事，裴禦史來之後，安西軍再無兵馬調動。”
　　裴周南目光閃動，輕聲道：“侯爺，下官來安西之前，聽說侯爺已盡遣安西軍，分赴西域各個方向剿匪，戰果頗豐，剿匪三千余，大大震懾西域諸國，連戰俘都不留活口，盡數屠戮，侯爺此舉……恐怕不甚妥當，殺降之舉，自古以來視為不吉，是國之大忌。”
　　顧青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壹眼，道：“‘殺降不吉’的前提是，對方是敵國正規軍隊的將士，故而不能殺，我下令殺的卻是烏合之眾的壹群盜匪，他們在西域商路上殺人越貨，劫掠商人，不知造了多少殺孽，嚇得西域諸國商人惶惶不敢動彈，殺掉這些盜匪正是為了肅清商路，震懾余兇，裴禦史不至於為了幾個盜匪跟我討說法吧？”
　　裴周南急忙搖頭，笑容愈見燦爛：“那倒不至於，殺都殺了，下官怎會為了壹群烏合之眾與侯爺為難，我也是為了侯爺好，侯爺在安西盡可殺伐果斷，但是事情若傳到長安，長安城裏那些朝臣的嘴可就不饒人了，他們說的話不知多難聽，傳到陛下耳朵裏難免對侯爺不利。”
　　顧青笑道：“無妨，大不了陛下將我調離安西，塞外荒涼苦寒之地，我正待得不耐煩了，巴不得早點回到繁華的長安城，每日飲酒作樂，豈不美哉。裴禦史那天剛來安西，宣旨高仙芝調任長安，妳都不知道我當時多羨慕高仙芝……哎，都是節度使，同人不同命呀，我的命為何這麽苦……”
　　見顧青壹副不怕燙的架勢，裴周南不由有些失望，按照劇本，他應該心生惶恐，從而言行有所收斂才對，為何卻壹副巴不得趕緊回長安的態度？
　　裴周南又道：“侯爺，既然前面已經有過壹次剿匪了，為何此番又令沈田率部五千出營剿匪？此舉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顧青好奇道：“盜匪沒剿完，當然要繼續剿，如此才能保證西域商路的安全，讓各國商人們放心來往縱橫，妳不會以為剿壹次匪就完了吧？以後安西軍剿匪要形成常態，壹則為了保平安，二則也為了練兵，讓將士們多壹些實戰經驗，裴禦史覺得不妥？”
　　裴周南笑容漸漸收斂，認真地道：“侯爺，下官認為不妥。”
　　顧青微笑，目光卻無比堅決：“我是節度使，我覺得很妥。”
　　“侯爺不可剛愎自負，下官言雖逆耳，但出自壹片好心。安西軍經常出營剿匪，壹則耗費糧草，二則給安西軍將士增添不必要的傷亡，三則西域諸國已向大唐稱臣，安西軍剿匪之舉卻令諸國不安，諸國恐生倒戈之變，甚至更有可能逼使諸國諸部落聯合起來，與大唐對抗，那時我大唐安西的局勢危矣。”
　　顧青笑著嘆了口氣，道：“書生之見，誤國之甚也。裴禦史，咱們不妨把話說開了。我知道妳來的目的是為了牽制我，制約我的權力，所以我做什麽妳都是反對的，但妳不能不講道理，純粹為了反對而反對吧？”
　　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破，裴周南神情也變了，變得陰郁莫名，沈聲道：“侯爺既然把話說開了，下官也不必避諱什麽，侯爺手握安西重兵，所言所行更應該謹慎，否則容易落人話柄，手握重兵的邊將行事當須如履薄冰，怎可妄動刀兵？”
　　顧青好笑地看著他：“妳的意思是，我這個節度使只需要坐在節度使府裏安心批閱公文，而大唐的安西軍最好就待在大營裏，哪裏都不必去，是這意思嗎？”
　　裴周南冷著臉道：“徒惹事端還不如待在大營裏，安西軍的使命是抵禦外侮，若無強敵犯境寇邊，自然是要待在大營裏的，數萬如狼似虎的將士放出柵欄，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顧青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半晌，漸漸止住，緩緩道：“我不想與妳爭，這樣吧，我就聽妳的話，讓沈田率部撤回龜茲城，如何？”
　　裴周南驚疑地看了他壹眼，抿唇沒吱聲。
　　顧青攤開雙手笑道：“妳看，我可以事事配合妳，妳說怎樣就怎樣，就當妳是安西節度使，我不過是個裝樣子的，如何？裴禦史，沈田所部撤回龜茲，尊意若何？”
　　裴周南嘆了口氣，道：“侯爺言重了，您才是安西節度使，但下官作為禦史，職命在身，有些事情不得不過問，下官建議，沈田所部最好還是撤回來吧。”
　　顧青點頭：“好，便依妳所言，我馬上發下將令，讓沈田率部回來。”
　　頓了頓，顧青又道：“裴禦史，妳我皆是朝廷官員，又同為袍澤同僚，話說出口要負責的，沈田所部撤回後，如果發生任何事，我可不會承擔後果，也不會幫妳收拾爛攤子，醜話說在前面，勿謂言之不預也。”
　　裴周南此刻也被顧青的態度激起了怒氣，忽然冷笑壹聲，道：“發生任何後果，下官自會擔待。”
　　顧青豎了豎大拇指，笑贊道：“痛快！今日方知裴禦史確是壹條漢子，壹人做事壹人當，好！異日長安相見，我必與妳浮三白。”
　　說完顧青忽然扭頭朝帥帳外大喝道：“來人！”
　　韓介的身影出現在帳外，抱拳垂頭。
　　顧青冷冷道：“派出快馬，往北而行，找到沈田所部兵馬，傳我軍令……嗯，不對，傳裴禦史軍令，命他們馬上撤軍回營，剿匪之事暫停，不得耽誤。”
　　壹句話裏信息量很大，韓介呆怔片刻，眨了眨眼，然後似有所悟，抱拳凜然道：“遵裴禦史將令！”
　　說完韓介轉身就走。
　　裴周南坐立難安，神情尷尬地道：“侯爺何必如此，下官哪有資格下什麽軍令，下官實在擔當不起……”
　　顧青搖頭：“不，是妳下的軍令，我本來不想撤軍的，是妳要撤，所以這道軍令要記在妳頭上，裴禦史，壹碼歸壹碼，軍中無戲言，誰下的軍令還是要落實清楚，不然以後算起來壹筆糊塗賬，那就不美了。”
　　話說得不客氣，裴周南心中頓時有了怒氣，於是神情冰冷地道：“那麽，下官便當仁不讓，不錯，就當是下官僭越下的軍令吧。”
　　顧青笑得很燦爛：“好，記住妳的話。”
　　……
　　快馬出營傳令，十日後，沈田率部五千兵馬匆匆趕回龜茲城大營。
　　沈田回營之時，顧青正與裴周南在帥帳裏談笑風生。
　　盡管二人的關系如今已有些僵冷甚至敵對，但官場上的場面客套還是盡力維持下去，大家都是久經風浪的老油條，不可能像孩子壹樣鬧了意見便老死不相往來，心裏再恨對方，表面上仍是笑瞇瞇的非常親密。
　　沈田進帥帳交令時，看到的便是二人壹副妳儂我儂，相逢恨晚的莫逆知音畫面，沈田不由壹呆，畫面太美不敢多看，眼前這兩位親密只差點殺雞燒紙插香歃血為盟了，哪裏有半分不合的跡象？
　　違和的畫面搞得沈田思路都亂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抱拳道：“稟侯爺，末將奉命撤軍回營，兵馬皆已入營安頓，特向侯爺交令。”
　　顧青哈哈壹笑，扭頭對裴周南道：“既然是裴禦史下的軍令，沈將軍便向裴禦史交令吧，此事我不便過問。”
　　裴周南原本燦爛的表情不由壹滯，剛才的同僚親密閑聊太入戲了，直到此刻他才驚覺，自己與顧青可是註定的敵人，談笑風生皆是戲，怎能如此投入？
　　沈田似乎早有準備，畢竟派人出去傳令的人是韓介，韓介如何轉達顧青的軍令，那可就天知地知了。
　　“是，稟裴禦史，末將奉命撤軍回營，特向裴禦史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