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實話

　　蘇藹自作主張，沒有守在九曲灘林外，而是跑到程家莊數裏外的茶棚裏，喝茶聊天，度過了愉快的壹個多時辰。
　　老邁的茶館主人自然記得這位出手闊綽的青年，有了那十兩賞銀，他對招徠其他客人不感興趣，只殷勤接待從西域而來的蘇公子。
　　蘇藹講述些璧玉城和香積之國的奇聞異事，茶館主人還以京城風土人情以及多年所見所聞的江湖人物，“程九爺是個大好人，扶危濟困，京城內外再找不出第二個來，他這些年資助的人，能從這裏排到城門口……”
　　遠遠望見顧慎為與紫鶴真人走來，蘇藹告辭，又留下壹小錠銀子，茶館主人千恩萬謝，站在路邊目送貴客遠離。
　　顧慎為說：“對真人不必見外，妳打聽到什麽盡管說。”
　　蘇藹向真人略顯靦腆地壹笑，“顧公子剛進樹木，從駱家莊裏跑出騎馬的四個人，不久之前又有兩人騎馬離莊，這兩人是莊中管事，平時專門替程屹跑腿送信的，之前的四人分別是少林寺、龍虎山的俗家弟子，壹位不知來歷，賣茶老漢認得最後壹位，聲稱那是華平公主駙馬府裏的人，姓駱，與程屹常有來往。”
　　“這個姓駱的多大年紀，胡須如何？”
　　“三十左右，胡子……壹捧，非常好認。”蘇藹擡起雙手，在頷下做出“壹捧”的樣子。
　　“這是駱啟虹。”顧慎為記起那個在公主面前飛揚跋扈的侍從。
　　“別那麽肯定。”真人對駱家的了解更多壹些，“公主身邊的駱家人不少，差不多都蓄著胡子，就是他們自家人也未必認得清楚。”
　　顧慎為點點頭，仍確認那就是駱啟虹。
　　顧慎為想與紫鶴真人好好談壹談，程家莊後面的樹林以及懷西館都不是理想的地方，蘇藹跑在前面，在壹家路邊客店租下壹間客房，把頭靠邊，隔壁空置，正可當作密談之所，他守在門口，不讓閑人接近。
　　真人走得有點累了，慢慢坐下，在膝蓋上揉搓，由衷贊道：“這個年輕人真不錯，聰明伶俐，瞧他的腳步，武功也有根基，妳從哪搜羅到這樣的好苗子？崆峒派多少年沒收到這麽合意的弟子了，全是周家哥倆那樣：父親是本門長老，礙於情面，不得不收，而且剛壹出生就確定了誰當他們的師父。唉，連個選擇都沒有。”
　　周羽清、周懷玉接連違背掌門旨意，紫鶴真人有點頭疼。
　　“有利有弊。”顧慎為說，真人還在客套，他已經打算有話直說了，“不聽話的弟子有時候會給門派開辟另壹條出路，兩邊下註，甚至三四邊下註，安全穩妥。”
　　“哈哈。”真人大笑，幹脆將假發套摘下來，“太熱了。妳能說這話，說明妳還是中原人，從朝堂到江湖，這的確是常見的伎倆，可這回不壹樣，人越老心越貪，我要賭把大的，不想兩邊下註。”
　　“嗯。”顧慎為已經聽過類似的話，這回他要聽詳細的解釋。
　　紫鶴真人長嘆壹聲，“回想起來，我上壹次搞陰謀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我以為那是最後壹次，絕沒想到還能活到今天。”
　　他看著顧慎為，枯瘦的臉上浮現笑容，“陰謀是美妙的，也是精致的，策劃的時候精雕細琢，實施的時候大刀闊斧、隨機應變，妳知道我最喜歡哪壹部分？計劃與事實不符，需要妳馬上做出調整的時刻，早壹步則亂，晚壹步則危，當時心驚膽戰，事後卻極有成就感。”
　　“我最喜歡說實話這壹部分。”顧慎為已經厭倦了紫鶴真人的回憶。
　　“實話很危險，就算雙方互相信任，它也很危險，那意味著再也沒有回旋余地。從前我們都盡量不說實話，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妳真打算聽實話？”
　　“‘危險’也是我喜歡的壹部分。”
　　真人想了想，重新將發套戴上，這樣顯得更正式壹些，“好吧，那我就——從頭說起吧。”
　　“周羽清對我說京城出事了，皇宮裏發生暗殺事件，我當時就知道大事要來了，那是我壹直所擔心的。朝廷幾方勢力並立，為爭奪權勢而明爭暗鬥，這樣的狀況不可能長久，終於有人等不下去，第壹個出手了。”
　　“皇宮裏被暗殺的人壹個是蕭王世子，另壹個必然是皇帝，這其實不需要證據，殺手們混進皇宮必然千辛萬苦，真正的目標若不是皇帝，那可太浪費了。”
　　“經此壹亂，皇太後與龐氏、華平公主與駱家、蕭王與皇室親王，這三方至少有壹方將徹底毀掉，我身為崆峒派掌門，只關心壹件事，別讓自家仰仗的大樹倒掉。”
　　顧慎為相信這些都是實話，“崆峒派已經選好了大樹，從前是皇太後壹家，這幾年靠上了蕭王，地位穩固無憂。”
　　“呵呵，這才是兩邊下註，是我建議周羽清將範用大送到蕭王府的，用大做得不錯，雖然最後出了壹點紕漏，總算取得了蕭王的信任。”
　　顧慎為想起範用大昨晚在蕭王府的狼狽樣子，覺得紫鶴真人過於樂觀了。
　　“妳不相信？”真人壹眼看出顧慎為的心事，“那我再告訴妳壹點實話，那晚我向皇太後求得關於妳的赦令之後，獨自去了壹趟蕭王府。蕭王正承受喪子之痛，而且心裏極為害怕。妳知道，這些年來皇帝與蕭王越來越親，大靠山壹倒，蕭王地位難保。所以他非常高興見到我，我們談了壹會，他願意傾盡全力支持皇太後與龐氏，無論皇帝有後與否，他都不會讓自己的子孫參與帝位之爭。”
　　顧慎為這回真的有點吃驚了，紫鶴真人看上去像是老小孩，言談舉止不守章法，竟然悄悄完成了壹項大陰謀，令朝中對立的兩股勢力暗中聯手，“所以這輪危機當中倒下的會是華平公主與駱家。”
　　“必須如此。”真人站起身，顯得很興奮，然後狡黠地壹笑，“這就是我為什麽壹定要拉攏妳這個‘西域魔頭’原因，明白了嗎？”
　　“讓我猜壹猜，妳想取得蕭王的信任，就必須將崆峒派兩名弟子從暗殺事件當中摘脫出來，妳早就猜到範用大是為了向我報恩才卷入是非的，證明他無罪就必須證明我無罪。”
　　“這是原因之壹，還有，妳的作用可不止於此。”真人笑得有些陰險，而且對此不加掩飾，正如他所說的，他喜歡陰謀。
　　顧慎為將狹刀放在桌上，“為了它。”
　　真人似乎將江湖規矩忘得壹幹二凈，居然伸手將狹刀拿過去，隨手拔出半截，鑒賞壹番，“刀很普通，用刀的人不普通。”他將狹刀放回原位，“這些年來，妳壹直渴望用它，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它可對付不了公主。”顧慎為心裏有壹套計劃，但還不到實施的時候。
　　“它能對付駱家。”
　　顧慎為沈默不語，原來這就是紫鶴真人傳他掌法，將駱啟蒼打成重傷的原因。
　　“壹腳走在江湖，壹腳踏入朝堂，駱家做得非常成功，而且獨此壹家。我能見到皇太後，能夜訪蕭王，可我就是我，等我壹死，崆峒派就是普通的江湖門派，下壹任掌門還得重新建立關系。只有駱家，在朝堂中根基廣泛，主人反而不甚重要。這也是壹個缺點，我希望——皇太後和蕭王也希望——妳能用這柄刀給駱家壹點壓力。”
　　“駱家腳踩兩邊，江湖仇殺的壓力總會傳到朝堂那壹邊去。”顧慎為已經明白了紫鶴真人“陰謀”的大部分。
　　“當然，這並不容易，駱家對朝堂和江湖壹直分得很清楚，從來沒有逾界，可妳不壹樣，華平公主還是想殺妳，她的侍從參加屠龍會就是壹個明證，這樣壹來，朝堂的駱家就不得不插手了。”
　　“妳們想引出誰？”
　　“駱琮，羽林將軍，掌管十萬京城北軍，是華平公主最重要的支持者，只要能引他露頭，其它事情就好解決了。”
　　顧慎為知道駱琮是誰，羽林將軍雖說不是三公壹級的高官，但是手握禁軍，在非常時期地位至關重要，駱琮本是文官，由於公主的扶植，斷斷續續在羽林軍中任職十余年，是皇太後的眼中釘。
　　紫鶴真人的陰謀有點意思，顧慎為只反感其中壹點：他在其中的地位只是壹柄刀，受人利用，這與他多年前立下的誓言格格不入——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做被操控者了。
　　“妳好像忘了壹個人。”顧慎為繞開話題。
　　“中常侍嚴沁。”紫鶴真人呵呵笑道，“他已經不重要了，明天見過他之後妳就明白了，妳不是想報仇嗎？得快點動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搞陰謀的紫鶴真人遠沒有裝瘋賣傻時可愛，但他的確說出不少實話，光憑這壹點，顧慎為就不會立刻拒絕，“駱家和公主都想殺我，真人的計劃的確不錯，我會考慮的。”
　　面對敷衍的回答，紫鶴真人壹點也不在意，“光我壹個人說實話，龍王是不是也該透露壹點？”
　　“妳想知道什麽？”
　　“龍王並非孤身壹人。”真人的笑容又變得狡黠而得意了，“妳的小跟班秦夜明去哪了？還有那些勤勤懇懇替妳收集情報的小東西，我也挺好奇。”
　　顧慎為沒有馬上回答，他有壹種感覺，不相信紫鶴真人將是個錯誤，相信卻會變成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