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三章 雪花

　　酒至半酣，李谷忽然嘆了壹氣：“在此地不遠有個渡口叫正陽，郭兄弟應知？”
　　郭紹點頭道：“當然知道，李公先鋒入淮南，就是走正陽。”
　　李谷端起面前的壹盞酒，仰頭壹飲而盡，神情之間頗有些傷感：“想起了我的好友韓熙載，當年就是我親眼送他渡過淮河的……就是在正陽。渡口依舊，人卻已不在。”
　　陽光從簡陋的竹簾縫隙裏灑在李谷的臉上，郭紹忽然覺得：此人好像壹個充滿著真摯感情的詩人。郭紹沈下心來，心裏放下了高懷德、放下了趙匡胤，以壹副傾聽的姿態問道：“韓公現在在南唐國？”
　　李谷點點頭，聲音竟然有點哽咽：“人生難得壹知己！真是舍不得他啊，可是我也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世事無常，他的父親當年牽涉了壹場政變，被殺；韓家全家也因此被牽連。韓兄只能化作商賈奔江南。”
　　他又倒了壹杯酒，喝罷，少傾，又苦笑道：“郭兄弟，妳猜我們分別的時候說了什麽？”
　　“猜不到。”郭紹註視著他的表情。
　　不論怎樣，李谷現在是真把自己當好友的，否則他不會在自己面前說這些私事，更何況是協助逃犯向南唐國逃奔的往事；更不會失態到情緒流露的地步。
　　李谷看向窗外，怔了片刻，回頭道：“韓兄言，吳國若用他為相，必長驅以定中原！”
　　郭紹聲音沈靜，看著他說道：“李公如何回答的？”
　　李谷面露笑意，“我當然也不讓步，說道中原若用我為相，取吳國如探囊取物。”
　　郭紹沈吟片刻，端起酒杯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李谷斟酒與之同飲。郭紹又端起酒盞道：“為了知己，再幹！”
　　兩人在這隨意找到的酒肆裏不知喝了多少，李谷大醉。郭紹叫來他的隨從，帶人把他送回下榻處，這才離開。
　　……郭紹下午先騎馬趕回下蔡，見到了楊氏，又把京娘等叫了過來，安排道：“淮南禁軍可能要班師回朝了，妳們和大軍壹同並不太方便，而且軍隊走得慢。”他看向楊氏，“妳的仇也報了，讓京娘和羅猛子帶壹隊馬兵和妳們壹道先走。”
　　她們都點頭稱是。
　　郭紹見那個找丈夫的婦人還在這裏，便道：“妳也和她們壹起回開封府，然後就回家罷。”
　　年輕婦人忽然小聲道：“郭將軍能不能收留我……我只要到府上做壹個奴婢。”
　　郭紹聽罷，暗自回憶了壹下當初碰到她的狀況，感覺不像是被刻意安排：首先她是被斥候逮到中軍來的，不然她無法正好碰到出營的郭紹；其次她那天的傷心如果是演戲，那也演得太逼真了點；身份是壹個名叫郭二的士卒，軍隊部屬番號也對得上……應該是自己多慮了，郭紹在這個時代幾年，不認為五代十國有什麽像樣的間諜組織：像明朝廠衛那樣的東西。
　　但讓陣亡禁軍將士的遺孀做自己的丫鬟，似乎也不太好。
　　他便不動聲色問道：“為什麽不回家？”
　　婦人低下頭，道：“我家很窮，之前就嫁過壹次了……丈夫是個病癆，婆家給我父母壹筆錢財要娶過門沖喜，不料洞房當晚他就去了，喜事辦成喪事，村子裏很多人都說閑話。後來的夫君郭二和親戚來奔喪，他便看上了我……夫君人很好，既有武藝又能幹活、壹有空到我家來幫忙，人長得年輕高大，還領皇糧軍餉；他還壹點都不嫌棄我，我還以為總算命好。不料剛高興地定親，他就出征了，我送他走的時候，他說了要我等他回來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垂著頭，忽然就壹滴大淚珠啪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哽咽道：“我不想再回去了，肯定有人會說我晦氣，還會有人欺負我。”
　　郭紹嘆息了壹聲，說道：“確實有點難以面對，不過妳父母肯定會擔心妳的。還是回家吧，到了東京，讓京娘送妳回去……對了，妳叫甚麽名？”
　　“巧娘。”婦人道。她不再多說，默默地退出去了。
　　郭紹轉頭看她，只見她身子單薄、穿著樸素，經歷著實也可憐。他當下便沈聲對京娘說道：“妳設法查清楚她的底細，確認她的身份。從她家的鄰居、親戚入手，還有郭二所在的小隊，總有壹些人和郭二熟悉的……我讓羅猛子協助妳。”
　　京娘正色道：“我明白了。”
　　郭紹安排了下蔡的事，便告別京娘和楊氏，相約到東京後再見面。
　　……
　　柴榮對淮南十四州進行了壹番部署，建立四個節鎮控制淮南。忠正節度使（下蔡、治壽州）、淮南節度使（雄州）、保信節度使（廬州）、永泰節度使。
　　其中李重進帶禁軍軍職出任淮南節度使，禁軍高級武將出鎮地方，李重進的發展似乎不容樂觀。柴榮還進行了壹番調兵部署，投降的南唐精兵大多被遷出了淮南。
　　臘月中旬，禁軍開始陸續班師回朝。
　　郭紹部虎捷軍左廂在濠州，搭浮橋渡過淮河就是北方，他希望能在年關之前趕回東京，好過個年。但諸事繁瑣，最終沒有如願，前期部隊也是顯德三年正月才到達東京。
　　各軍人馬分別從幾道城門入城，城裏十分熱鬧喧囂。長街兩旁掛著紅燈籠，還有各種販夫走卒、戲耍賣藝的都被攆到道旁觀望，節日的氣氛還沒有褪去。百姓們在街邊鬧哄哄地看著進城的將士，有的家眷還送上來吃的，打了勝仗的將士壹個個興高采烈。不過南唐在淮南的軍事力量也不是浪得虛名，雖然迅速在半年多就解決了戰爭，但周軍陣亡人數也不是小數目，那些死了人的家眷會是什麽感受就不得而知了……正如宰相王溥所言，打仗就要死人。
　　虎捷軍不是禁衛，郭紹在進城前就下令左廂軍都校，回京後除了留下少數人當值，其他人進城就可以自行解散，讓將士回家休整三日。
　　“連破壽州、濠州城的大將叫郭紹，號郭破城……”走在大相國寺南邊的街上，郭紹居然聽見有人在議論自己，不過那幫人顯然不知道他正帶著寥寥數騎打旁邊過。
　　剛進入府邸所在的大街，就見玉蓮和幾個婦人站在那裏等著了。她見到郭紹騎馬過來，臉上頓時壹喜。
　　郭紹從馬上翻下來，走到她的面前，喚了壹聲：“玉蓮。”
　　玉蓮的鵝蛋臉凍得紅撲撲的，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她走到郭紹面前壹下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哽咽道：“以後妳不準再寫那種嚇人的信了！”
　　“玉蓮。”郭紹撫摸著她的肩膀。
　　幾個月前在壽州，郭紹著實做了壹些最壞的準備，其中就有給玉蓮的壹封信，明確提到如果自己不測，他的所有個人財產歸玉蓮支配……這相當於用最俗氣的方式說：在郭紹身邊的人，玉蓮在他心裏占的位置最重。
　　郭紹讓她在自己懷裏縱情地發泄情緒。男女當眾在大街上抱在壹起，似乎有點稀奇，不過也沒人敢理會壹個武將在幹什麽。
　　“郎君……”玉蓮壹副委屈的樣子喚著他，手臂抱得非常用力。
　　她的身子軟軟的在懷裏很舒服。郭紹忍不住又伸手摸她的柔順的頭發，忽然見壹朵雪花掉落在那青絲上。他擡起頭時，只見天空中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分外漂亮。
　　但透過雪花，他忽然看到壹張俏臉在旁邊茶樓上的窗戶上……不是李家小娘麽！
　　李娘子發現了郭紹的目光，頓時壹楞，她很快就消失在窗邊。
　　郭紹好言道：“這裏很多人，咱們回家說罷。”
　　玉蓮乖巧地點點頭，總算放開了他。郭紹牽著馬，和她並肩走在雪花之中，向著不遠處的府邸走去……郭紹回頭對幾個親兵說道：“回家和親人團聚罷。”
　　幾個人抱拳執軍禮道：“屬下等告辭。”
　　郭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向剛才的那座茶樓，站了壹會兒，然後進門去了。李處耘現在已升作禁軍都指揮使，雖然是郭紹的部下，但地位已經很高，在此時比起壹般的官僚還有地位；郭紹覺得自己不該再去招惹李娘子，除非他想清楚不娶符二妹，而娶李娘子，這樣的話當然李處耘和李娘子應該都不會反對的。
　　郭紹不想那麽做……雪花飄蕩在地上，很快就化了。李娘子那壹見鐘情般的心動，不過如此……如果拋卻利益，卻沒人能取代符氏在他心裏的位置。
　　還是聯姻得到的實力鞏固和威望積累來得實在。得告假去壹趟河北，不過也不能太急，這幾天得先去拜訪壹下向訓。向訓這回留守東京，什麽軍功沒撈著，但總算是以前幫過自己的人、關系也不錯，不走動關系就淡了。
　　“主人。”壹個溫柔的聲音驚起了郭紹。
　　郭紹擡起頭，只見楊氏正在前面，輕輕屈膝雙手置於腰側，向他作了壹個萬福。就在這時，郭紹感覺手上微微壹涼，身邊的玉蓮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剛下雪……”郭紹擡頭看著天空笑道。又用隨意的口氣招呼楊氏，“免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