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這是契丹
如果這是宋史 by 高天流雲
2018-9-26 21:22
很多年以後,有人問:什麽樣的人,才盼望著戰爭呢?
答,壹,戰神;二,小孩兒。
戰神嗜血,不打不殺他難受;至於小孩兒,打仗太快樂了,最好讓他天天打,時時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槍,這樣才過癮。
只不過在中國,有多少長大後的成年人,還保留著這樣的愛好呢?
但這都不足以說明什麽。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趙光義絕對不是小孩子了,至於他是不是戰神,誰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塵封七十二年之久的紀錄,把自朱溫創建後梁以來的割據局面徹底結束。
前無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誰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當年的太原城,隨著劉繼元的投降,幾十萬宋軍,連同數十萬原來的北漢居民,都從壹場冗長的噩夢裏醒了過來。很奇妙,隨著兩個人的和解,原本妳死我活的近百萬人,就都可以稱兄道弟,和睦相處了。那還等什麽?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這是最根本務實的事了,想壹想就連皇帝趙光義也應該滿足了吧?他已經做到了之前所有計劃中的事,甚至都超標了,連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遠遠的,他還要怎麽樣?
但妳就是不知道他要怎麽樣,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壹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他壹定要在這兒好好地留戀回味壹下。之後他的決定石破天驚,他宣布——遠征燕雲!
命令震驚了每壹個人,因為這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無論他們用什麽樣的思維狀態去猜測,都想不出皇帝陛下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後,我們也不好分析。就算層層解構,把軍事調動、隨行人員、當時戰績等多方面因素都考慮進去,仍然不能解釋趙光義是突然間心血來潮要做這件事,還是他早有預謀,北漢不過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後的燕雲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想壹下,軍力調配方面——據考證,宋朝在趙匡胤的開寶年間,共有軍隊三十七萬八千人,其中精銳的禁軍有十九萬三千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軍事化的廂軍。趙光義登基之後,這個數字還有所增加,但是這次動員的人數是數十萬,幾乎是傾國之兵了,就為了征服區區只有十州、四十壹縣、壹軍、三萬多戶人口的北漢?
小題大做了吧?可以證明是早有預謀了吧?但是我們也能說,這就是誌在必得,誰讓以前太原城的紀錄是那麽的輝煌呢?
再看他的隨行人員,親征之後,留守國都開封的只有宰相沈倫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連前宰相趙普都要隨軍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員壹個都沒少,如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這三個人自始至終都在趙光義的視線之內。
這說明什麽?趙光義要走遠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脅他皇位的人都親自看管……但是征北漢時也顧忌壹下內部安全也說得過去吧?
再看戰績,太原城如願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軍擊潰,這壹定讓趙光義大受鼓舞,所以才要壹鼓作氣遠征燕雲,實現最終的理想。但是就那麽肯定,已經四十壹歲,熟讀兵書的趙光義連兵危戰兇,野戰無常這樣的常識都不懂?
所以這些解釋都是不能服眾的,最終極的原因,就在於趙光義那顆誌向高遠,爭強好勝的心。
“壹個人,有那麽大的誌氣是好事嗎?”這個問題或許很少有人去想,畢竟我們從小就被灌輸要立大誌,做大事,努力學習、天天向上。所以歷史記載,當時盡管沒人同意,可也沒有任何人敢於對趙光義說什麽。(諸將皆不願行,然無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內,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殿前都虞侯崔翰走了出來,說——“所當乘者,勢也;不可失者,時也,當此破竹之勢……”
趙光義奮然而起,遂成定議,即日起遠征燕雲,驅逐契丹!
可宋朝的將相公卿們卻仍然在沈默,他們望著自己的皇帝,心裏只有壹句話——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麽嗎?
契丹,提到契丹,我們就必須先承認壹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們同樣有權力生存,更有權爭奪自己的生存空間。
我們的英雄可以萬裏奔襲,到瀚海盡頭封狼居胥,那麽為什麽契丹人就只能在壹片狹小貧瘠的草原上受異族壓迫,苦苦掙紮?
世上本沒有夷狄與華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認這壹點,我們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僅是壹個強大的國家,更是壹個偉大的民族。
也只有這樣,有壹個清晰真實的契丹的對比,才能夠看出我們的宋朝是什麽樣的。
契丹,原指鑌鐵和刀劍。據說當年哥倫布出海,就是為了尋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國壹詞至今仍為“契丹”,也就是諧音的“震旦”。
這個民族極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頭,是鮮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別部的壹支。居住在遼水上遊,與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時,鮮卑內亂,宇文部被突然勃興的慕容部擊破,殘部分裂成契丹、奚兩族。之後契丹人屢受別族侵略,同時被北朝幾代政客所輕視,不得已,從北魏的太武帝時起,契丹開始轉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們漸漸內附,每歲朝貢不斷,直到唐朝建立,他們更背棄了突厥,在唐貞觀二年(公元六二八年),歸附唐朝,成為了在中華大地上生存的壹個新成員。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將軍為李氏王朝征戰天下。可以說,從壹開始,契丹人就不同於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紇等純粹的遊牧民族。但是直到唐鹹通十三年(公元八七二年)之前,這個民族仍然只是歷史長河中的壹顆隨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溫飽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這壹年,在他們族中的八部落的叠剌部中出生了壹個男孩兒,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機。
在我的歷史觀裏,絕對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時勢,分別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時勢,小英雄的時勢縮點水而已。當然,如果時勢也適當,那就壹飛沖天,兼並天下。
耶律阿保機就證實了這壹點,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麽也不是,在他出生後,契丹人開始了團結,雖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內被選為酋長,負責對外征戰,戰績驕人,獲得僅次於可汗的於越尊號,然後利用契丹族規,可汗三年壹選的機會,把世代為八部之首的遙輦部徹底推翻,成為了契丹的可汗。
之後,他全力以赴為自己、更為契丹族爭奪生存空間,他的表現完全不是壹個傳統上的胡人。此人狡詐,他周旋在當時中原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之間——他先是與唐朝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在陣前結為兄弟,說好了聯手攻破“後梁”,可是轉過身來就和後梁的開國皇帝朱溫談好了條件,把李克用賣了。
就從這壹刻起,契丹人聞到了誘人的香味,要在亂成壹團的中原大地上,為自己爭壹碗湯喝了。
但這碗湯燙嘴,他錯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選錯了對手,更選錯了朋友。聰明的耶律阿保機根據當時實力的對比,選擇了當時最強的人朱溫做朋友,把實際上同樣是少數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當成了敵人。
亂蜂蜇頭了。首先朱溫根本就不是個人,朱大惡魔壹生都在背叛與欺騙中討生活。對最初的主子黃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舉起刀,壹個塞外的野蠻人就想和他天長地久?做夢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機可真是給自己選了個最佳死對頭。
沙陀人天下無敵!
就這樣,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後梁和沙陀人之間犬牙交錯的刀尖上跳舞,多弄點好處。可沒承想朱溫的半根毛他都沒拔下來,還被特重視諾言的李氏父子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李克用臨死時給自己那個神武天縱,絕對千年壹見的驍勇兒子李存勖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畢生的三大恨,要兒子代為洗雪。其中除了“第壹,討伐忘恩負義的幽州劉仁恭;第二,消滅世仇朱溫”,第三,把背信棄義的契丹野種耶律阿保機給我幹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當如李存勖。戰無不勝,把戰場當成遊樂場的李存勖在公元九壹三年,率軍攻破號稱擁甲三十萬的幽州,用白絹捆縛著劉仁恭、劉守光父子高奏凱歌回到晉陽,獻俘於家廟。處斬了僭稱燕國皇帝的劉守光後,又將劉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處斬。
其後在公元九二三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稱帝,當年的十月二日,他親率精兵渡過黃河,晝夜兼程,僅用了9天,就奔襲六百余裏,直搗敵巢,滅亡後梁。完成父親的第二件遺願。
唯壹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機。他在公元九二二年,後梁滅亡之後,對中原賊心不死,率領著30萬契丹鐵騎攻入居庸關,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縣東北)遇到了殺氣沖天的李存勖。
李存勖當時的兵力僅有十萬,而且都是步兵。並且在開戰之始,耶律阿保機就占據了絕對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勖的過分自信,調集了絕對優勢的重兵,把李存勖重重包圍了起來。
當時李存勖的身邊只有千余名騎兵……但見了活鬼的是李存勖居然驍勇到了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步,他就用了這麽點的兵力,就沖出了包圍圈,並且會合大軍絕地反擊,把耶律阿保機的契丹兵團打得徹底崩潰,壹直往北逃出去壹百余裏才算勉強保住了性命。
就這樣,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絕望了,他和當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李存勖或許真的是天可汗的後嗣,九天滅亡後梁,三十天滅亡前蜀,還有其他數不盡的功績……天下就是“後唐”的,誰也沒法爭了。
但這遠遠不是什麽失敗,他只是沒占著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顧歷史,耶律阿保機重復了之前最強盛時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現——攻進漢地,然後被漢地當時的主流軍隊擊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喪,何況他還順手牽羊地撈到了最實惠的好處。他掠回來大批大批的漢人,這些人比金子都珍貴,不僅能給他在未經開墾、絕對肥沃的土地上種出大批的糧食,給他造出來他做夢都想不出的精美宮殿,還能給他提出當時除了漢人之外,沒有任何人種能獨創的治國理念。
那是中原華夏用幾千年的戰爭和鮮血才總結歸納出的智慧。契丹人卻只需要點點頭,就可以不勞而獲。
但是,這個時候就顯出了耶律阿保機是個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強悍民族都嚴格奉行著當地草根型的原創政治體系,漢人的東西,除了女人和糧食還有布匹之外,對他們的吸引力基本等於零。至於那些枯燥煩瑣,能悶煞人的各種臭規矩,連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壹顧。
所以當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的規章制度點了點頭時,壹個意義空前巨大的政治實體就悄悄地露出頭了。這時就要提到三個漢人的名字——韓延徽、韓知古、康默記。這三個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機搶來的(韓知古、康默記),另壹個本來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韓延徽),被他強留下來當勞工。但是壹旦留了下來,他們就都全心全意地為契丹人工作了。
為什麽呢?強迫的婚姻能幸福嗎?但是奇怪的是不僅他們本人,就連他們的子孫後代都以做壹個契丹人為榮,甚至對宋朝的軍隊殊死血戰,來保衛契丹。
為什麽呢?僅僅用所謂的奴性、漢奸就能解釋得了嗎?何況當年的漢人們,除了被搶去的之外,還有相當大的壹部分是主動投降,甚至潛逃過去的。韓延徽就是這樣,他都跑回去壹次,可最終還是主動回來了。
這是個沈重的話題,以後我們就事論事地來談。
當年的局面是,遼闊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變得富足且規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機的麻煩也跟著來了——眼紅。中外壹個樣,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機沒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親兄弟。
耶律阿保機搶了遙輦部的可汗位,可三年壹換可汗的祖宗規定卻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們時刻都記著,因為根據規定,他們就是順位最靠前的替換者!
翻開遊牧民族的歷史,可以發現在草原上這壹條鐵的定律,就像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壹樣無情。無論是之前的匈奴、突厥,還是這時的契丹與後來的蒙古,都毫無例外地遵循著。雖然,他們在這樣做時,或許並不自知。
就像傳說中苗人養的蠱,壹大堆毒蟲子自相殘殺,只活下來最強最毒的那個,然後才有資格跳出來,搖身壹變,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耶律阿保機在公元九〇七年正月以契丹傳統的“燔柴告天”儀式即可汗位,從第五年開始,他的弟弟們就壹連開始了三次叛亂。
第壹次,在九壹壹年,阿保機察覺得早,以為弟弟們年輕不懂事,抓起來訓了次話就算了;沒想到他皮癢的弟弟們登鼻子上臉,緊跟著在第二年,九壹二年,就卷土重來,這回他們學乖了,壹邊變得義正詞嚴——三年已到,甚至都是第二個三年了,重選可汗!
壹邊集結重兵,趁著阿保機在外,起兵阻擊,公開謀反。
似乎沒有回旋的余地了,這樣囂張,就算放在趙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別忙,耶律阿保機是個很怪的人,他不僅不像個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連“忠孝禮儀”的漢人都沒法比。弟弟們赤祼祼地起兵奪權,他只是極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當天就按照祖制再次舉行“燔柴告天”禮,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麽樣?沒話了吧?那就散了吧。
當天真的散了,眾小弟灰溜溜地回家,但是沒被暴打過的豬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轉過年來,這些混賬小子變本加厲地欺負大哥。這壹次他們充分準備,分頭行動。趁著阿保機外出,壹方面叠剌和安端率千余騎兵追上去“入覲”,要來個秘密暗殺;壹方面寅底石負責把事情做死做絕,他帶重兵突然進攻阿保機的可汗行宮,要把大哥的老窩端掉!
計劃周密,同時行動。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機終身在陰謀詭計裏打滾,送進門的小弟被他壹眼識破,還是沒殺,關起來了事。但是另壹夥就沒這麽便宜了,阿保機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紇血統的述律皇後拒險固守,不僅保住了可汗的儀仗,更把混賬的小叔子們打得抱頭鼠竄滿地找牙。
但就算這樣,事情仍然沒有完,阿保機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無論如何都要當上可汗,哪怕過把癮就死都行。他自備了壹套可汗的儀仗旗鼓,公開稱汗,跟他哥哥徹底撕破了臉皮。
沒辦法了,耶律阿保機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應戰。平叛的代價極其高昂,也證明了阿保機之前為什麽要對弟弟們壹忍再忍。
平叛之後,契丹部落“孳畜道斃者十七八,物價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經濟極易崩潰,沒吃沒喝之後政治就要解體,阿保機不得已終於壯士斷腕,砍下了弟弟們這些自私守舊的毒瘤。但是,這樣傷筋動骨地大折騰,都不過是把他自己的叠剌部內部理順了而已,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公元九壹五年,耶律阿保機出征室韋(蒙古前身)得勝回國,他剛剛給本族又帶來了壹場勝利以及豐厚的戰利品,結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長圍攻。
第九年了,已經是第三個選汗之年了,妳難道還要霸著汗位不放嗎?!
眾叛親離,七比壹,耶律阿保機想了想,那就放吧,他當場交出了可汗的旗鼓儀仗,只提了壹個條件——我搶來的漢人太多了,請準許我建壹漢城,作為壹個新的部族。
這有什麽,同意了!七位大酋長扛著搶來的鑼鼓喜出望外,像投桃報李似的就答應了。從此,在灤河(引灤入津那條河)邊上就出現了壹座仿幽州式的漢城,這裏土地肥沃,產鹽出鐵,不僅被搶來的漢人喜歡,從此吃上了飽飯再不思鄉,就連遠近的契丹人也都往這裏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長老大,時不時地來打點秋風,鹽了鐵了從不走空。
誰讓耶律阿保機脾氣好又大方呢。但是他們不懂,或許就連阿保機本人都不懂,他們的生存方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當時其他的最前列。再不是遊牧民族了,而是農牧結合、城鄉結合的有機體。並且以此為契機,把這種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開始吹氣壹樣胖起來了。
這樣的日子似乎皆大歡喜,可是突然有壹天阿保機說:我有鹽池,諸部同食,只知食鹽之利,不知答謝主人,行嗎?妳們都應該來犒勞我!
七位酋長想了想,去就去,壹來真的又拿又吃,不請壹頓實在說不過去;二來阿保機都被人看透了,壹個孬種軟蛋而已,連只兔子都不會殺的。有什麽好怕?
結果就在鹽池邊上,這七個人連同他們的親信都被突然翻臉的阿保機幹掉,要麽不做,要麽做絕,砍倒了這七個人,阿保機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九壹七年,依照漢例,正式建國稱帝,國號契丹(九四七年,遼太宗大同元年改稱遼;九八三年,遼聖宗統和二年,又改回契丹;壹〇六六年,遼道宗鹹雍二年,又改稱遼。翻來覆去挺煩的,反正是它,怎麽順口怎麽叫吧)。
從此契丹再不是部落之間的、以血緣為基礎的軍事聯盟了,它成了壹個國家,以本族契丹人為主,但空前創造性地給了本是搶來的奴隸的漢人們以基本平行的地位。這樣,壹個從來沒有過的怪胎出現了。
它強悍,壹點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紇、沙陀們差;它又聰明,不僅懂得怎樣打仗,還創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僅懂得修堡壘,還蓋出了比純種的漢人所蓋的還要獨特的宮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兒多半都有著更優秀的遺傳基因壹樣,它還長壽,幾乎讓人絕望地活了兩百多年。說實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壹下嗎?
有了這樣突變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變成了外來物種,在當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部族的天敵。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的簡單了,耶律阿保機的生命轉化成了壹首開天辟地、不斷勝利的史詩,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勖打得鼻青臉腫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遠遠不是他的主業。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營建皇都(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讓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壹次有了壹個城市級的固定政治中心,還在契丹境內仿漢制設立了州、軍、縣、城、堡等層層監管實體,把草原具體細化,變得像中原壹樣好管理;
他創造了契丹文字和第壹部法典《決獄法》,不管實用性怎樣,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經史典籍;
他徹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規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兩部,從此誰也別想再搞什麽“燔柴禮”,搞三年換可汗的把戲了,南北兩部的頭兒叫宰相,北宰相必須是皇後的族人,南宰相必須是皇室宗親,外人連門都摸不著。
然後以此為基礎,耶律阿保機把周邊能看見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渾、黨項、阻蔔等小點的,更包括強極壹時的渤海國。
這裏要強調壹下渤海國,不是說這個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國家享國兩百多年有多偉大,而是說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國東北東部壹直到日本海的那壹大片超級富饒的黑土地。它的意義並不只在出產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國土的縱深度,為以後南侵作了準備,沒有了後顧之憂,更高瞻遠矚地緊緊掐住了契丹未來死敵女真人的脖子,不斷地欺壓,不斷地得利,直到兩百多年以後被壹次清賬。
打下了渤海國後,耶律阿保機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這時他的契丹國已經走上了正軌,契丹民族與他出生之前相比,變化堪稱翻天覆地,已經真正強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應該說,他的人生達到了壹個令人目眩的高度,是當時的東亞乃至當時全人類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遺憾,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男人活得壹點都不開心,甚至死的時候都心事重重。
因為他的兒子,還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厲害,這誰都知道。可是裏面大有區別,這位契丹國的第壹任皇後述律平,與後來的蕭燕燕之流大不壹樣,其不同之處就像後來滿清時的孝莊和慈禧。
孝莊太後壹生嚴格遵守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婦道原則,甚至就算子死了,還把孫子拉扯成人,壹生都在輔佐。可慈禧就不同,什麽丈夫兒子孫子的,在她那兒婦女必須得到整片天空,不僅要解放,更要占領!
述律平就是這麽個角色,仔細品味壹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麽多的事,別管口號多麽響亮美妙,其實歸納起來就壹句話——壹切以我為主,必須讓我舒服嘍。
回到當年,耶律阿保機剛死,她就開始殺人了。殺人很常見,但是像她這麽殺就太與眾不同,獨特得就算把整個人類歷史都找個遍,也僅此壹例。她先是把跟著耶律阿保機攻打渤海國的壹百多個大將們的妻子都找來,對她們淒然壹笑——妳們看,我現在是個寡婦了……
沒等同情心瞬間沸騰泛濫的壹百多個老婆對她同聲安慰,她又說了壹句:所以,妳們怎麽可以還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們都傻了,不是說同意,而是過度的惡搞讓她們的腦袋氣麻了,根本找不出話來反駁。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沒等她們醒神,就立即都關了起來,隨後就叫來了她們的丈夫,再問:妳們想不想先帝呢?
想!——壹百多個將軍異口同聲(見鬼,誰敢說不想)。
述律平的臉瞬間變冷——那好極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這樣,契丹族裏最精銳的壹百多個將軍人頭落地,死不瞑目。或許他們死的時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機,跟這樣惡搞的女人活了那麽多年,妳是怎麽過來的啊!
這還只是個開始,經過最初生離死別時的痛苦,述律平對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壹個瘋狂的高度,她時常在丈夫生前最得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轉悠,常常連點預兆都沒有,就突然說壹句:我想我丈夫了,妳幫我給他帶個信行不行?
然後這個人就被帶到了耶律阿保機的墳前開刀。
長此以往,殺人無數,但是次數多了,就終於有人不認賬。有壹次她對漢軍將領趙思溫說:趙,妳跟先帝最親近了,輪到妳了。
可趙思溫遠遠不是契丹人那樣的蠢腦子,他馬上回答:親近莫如皇後,妳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壹陣傷心,似乎說出了壹句心裏話:嗣子幼弱,國家無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動人哦,不過見鬼的是她親生的大兒子耶律倍已經二十八歲了!二兒子耶律德光也二十五歲了,大半個渤海國都是他打下來的!“國家無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讓他們當!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壹雙眼睛,瞪著趙思溫的壹雙眼睛,再加上周圍無數雙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結果發現沒壹個人回避她。那些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和不屑:哼,妳騙誰呢……殺人還要拿兒子小說事,妳要不要臉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壹把刀,這壹次她還是很平靜,說:我的兒子真的還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這樣吧,我用這個去陪他。
她突然揮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斷,就以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機!
當天的矛盾終於平息了,契丹人當眾打壓了狠毒太後的氣焰,惡氣出了,他們也消停了,甚至樂觀地覺得殘廢了的太後也應該吸取教訓了吧,不再胡亂殺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馬上就絕望了,述律平不僅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變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鐸臻關了起來,沒判刑,只是對他說:“鐵鎖朽,當釋汝!”至於原因,只不過是因為當初她建議丈夫先打東邊的渤海國,再打西邊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鐸臻的意見與她相反而已。
緊接著,她把契丹數得著的高官,南院夷離堇耶律叠裏以炮烙之刑處死,再抄斬滿門,罪名是“黨附東丹王”。可是蒼天在上,東丹王是誰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被正式冊封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對未來的,同時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來了,壹切看似純暴虐型的殺戮,都是為了達到她的終極目的——讓自己的二兒子耶律德光當皇帝。把合法的繼承人耶律倍廢掉。
為什麽要這樣呢?難道耶律倍不是她親生的?不,絕對是她親生的長子,那麽是耶律德光的才華高過他哥哥太多,所以為國為家都要廢長立幼?也有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在二十年之後才被世人所發現。
回到當時,述律平的理由絕對冠冕堂皇。她說,她的大兒子耶律倍是個基因進化過程中的劣質品,其中漢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已經不再是個契丹人,根本談不到做皇帝,更帶不來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興旺發達,只有選二兒子耶律德光。
歷史證明,她做到了,也選對了。此後的二十年裏,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給契丹人帶來了空前的繁榮,並且為契丹人綿延到兩百余年的國祚作出了決定性的貢獻——搶到了燕雲十六州。從此之後,別說草原上流行什麽口蹄疫,或者刮白發風,下個什麽五十年不遇、壹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憑空消失,契丹人都會照樣繁華。
因為農耕經濟是當時世界上最穩定的生產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卻樂不起來。他就算把事業做得再大,都沒法保證能記在自己的戶頭裏,更別提什麽傳給自己的子孫。
至於原因,還是他的老媽。
只要我活著,就是我當家。這就是述律平準則。
話說當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趙匡胤的老媽,說這個糊塗老太,要死不死,臨死前還弄了個“金匱盟書”,把大兒子壹家從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實在太寬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媽述律平比,趙匡胤的媽就差得太遠了。先看看她怎樣對待大兒子耶律倍。時間回到公元九二七年的十壹月,述律平終於要選皇帝了,之前殺了那麽多的人,這時她要來個真正的“公平”。
她讓兩個兒子各自上馬,然後對百官說:兩個兒子我都愛,現在看妳們的,妳們選誰,就去牽他的馬轡頭。
誰瘋了嗎?那天耶律德光的馬差點被勒死,所有人都選他。耶律倍被晾在了壹邊,隨後超級郁悶的事情發生了,他落選了可仍然還是皇帝,只不過叫——“讓國皇帝”。
妳不能這樣汙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漢文化熏陶,也不至於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要吧。他忍無可忍,幾個月之後就選擇了逃亡,無論如何都再不和這樣的母親共處壹國。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來,直到三年之後,他才終於找到了機會,乘船出海,帶著數千卷漢人的書籍,逃到了後唐。後唐明宗以天子的儀仗來歡迎他,並賜他以國姓“李”,取名“李慕華”。
李慕華終生再沒回故土。
再看二兒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強,舉世無雙,在人們的印象中那是個惡魔級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裏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和自己親媽說話,只要應對稍不如意,他媽瞪他壹眼,就“趨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媽媽已經給他安排好了繼承人。
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兒子,耶律李胡。
杜太後只是要趙匡胤在死後才把皇位傳給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那是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對此,述律平的解釋是,未雨綢繆,萬事都得打點提前量。那麽她就如願以償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毀滅後唐之後,他成了壹具被挖空內臟放進鹽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屍體返回了國都。老年喪子,已經六十九歲的述律平沒哭,她撫摸著自己二兒子的屍體,很平靜地說——“待國中人畜安定如故,再來葬妳。”
毫無疑問,她當時的滄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級的,但別為她擔心,她足以,也必須把這些都強壓下去。因為她有敵人了,二十年了,唯我獨尊,想怎樣就怎樣的日子終於到頭了,終於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孫子,她大兒子耶律倍的長子,耶律兀欲,這個膽大妄為的孩子居然已經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後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離身的書籍,連老婆孩子都沒帶走。耶律德光在這件事上做得很仁義,大哥的兒子他當親兒子養,封為永康王,而且覆滅後唐時還把他帶在了身邊。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後唐末帝李從珂的手裏,他沒能再見到兒子和兄弟。之後德光突然在殺胡林病死,大軍無主,每個人都想到了遠在漠北故鄉的老太後,還有那個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個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隨意殺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裏淹死,或者扔到火裏燒死。也許正是這樣吧,他和他的老娘才這麽的投緣,成了她欽定的契丹下壹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夠了,難得大軍在外,而且還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機的長房長孫在軍中,為什麽不立這位更合法的人當皇帝呢?這時壹個極其關鍵的人站了出來,是主管宿衛的耶律安摶,他把同在軍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窪召集到了耶律兀欲的身邊,由他挑頭,號召政變。
每個人都相信他有革命到底、永不回頭的決心。因為他是當年被述律太後以炮烙之刑處死的耶律叠裏的兒子,天道好還,抄家滅門時這個孩子逃了出來,現在就由他來顛覆述律平。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靈柩前即位,然後率軍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氣,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領京師留守軍和宮衛軍前來奪位。
沒什麽好說的,壹場大戰,李胡大敗逃走。其實多簡單,拋開他得不得人心不談,光從戰鬥力來看,李胡也輸定了——城防部隊能強得過野戰部隊嗎?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決定帶著寶貝老兒子禦駕親征,無論如何都要把親孫子的好東西搶過來給兒子玩。他們娘倆在當年的閏七月帶兵卷土重來,在潢河石橋(今內蒙古巴林右旗西南)與北歸的遠征部隊相遇。
壹邊是孫子,壹邊是奶奶,絕對的骨肉至親。壹邊是百戰精兵,縱橫天下無敵手,壹邊是城防軍部裏的大老爺,幾天前還被砍得滿腦袋大包。這仗還用打嗎?還需要打嗎?
但述律平要打,並且堅信自己必勝,因為她有秘密武器。這件東西威力無比,之前她二十多年裏之所以能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很大程度上都是這件東西的功勞。
人質。
耶律李胡在開戰之前押著大批的婦女老幼來到陣前,讓對面大侄子的士兵們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們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裏。
我要是打不贏,這些人就得先掉腦袋!
這就是耶律李胡的戰前宣言。聽明白了吧?為什麽沒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壹百多個最精銳的將軍都死得那麽委屈懦弱。很顯然,述律平壹直都掌握著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統治手段——國家由人組成,每個人又都有弱點,就算沒有弱點也有親人。那麽,掌握了每個人的親人,就相當於掌握了整個國家……
這似乎沒錯,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有對方的人質,就能換來對方的忠誠(趙光義不也是這麽做的嗎?),但是這本是國與國之間的伎倆,沒聽說過國王要用這種辦法來治國!
回顧述律平掌權的這二十多年,她就是這麽做的,除了這種恐怖高壓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麽治國服人的高招了。
但這還不算什麽,述律平認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還是她的威信。難道不是嗎?這麽多年來她習慣了唯我獨尊,想必臣子們也都習慣了聽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實早就變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號令天下,其實只是因為她能號令自己的兒子。可耶律德光在這二十多年裏也做了壹些事情,等到他死時,契丹國的政治體系已經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場被細分,權力被具體規劃,環環相扣,變成不同的世界。這時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臺,不是她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問題。
但沒有教訓,又怎麽會懂呢?
公元九四七年七月,潢河,石橋,契丹全國的精銳部隊幾乎都在這裏。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爭奪皇位。可真正的底蘊卻是,壹個鐵血的女人想繼續證明壹件事——世界還是她的,整個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閨房,她想怎樣就怎樣。哪怕讓千千萬萬的族人都人頭落地,讓剛剛興旺發達起來的契丹元氣大傷。
這些她都不管,因為她的心中充滿了愛。母愛,這是人世間最神聖偉大的東西,壹個母親為自己兒子做點事,來滿足他的願望,難道還需要什麽理由嗎?難道還要分出什麽對錯嗎?
需要嗎?不需要嗎?
契丹代有豪傑出,二百年間他第壹。
耶律屋質。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發,要和自己親孫子拼命,順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會時,有壹個叫耶律屋質的人站了出來。這個人在我看來,他不僅是契丹人裏的豪傑,甚至縱觀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也從來沒見過這樣耿直、有謀、有膽的好臣子。
當時他是契丹國的惕隱,掌管皇族政教事務。他站出來對鐵血太後述律平說——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則就應速戰,以決勝負。但是人心壹搖,禍國不淺,請太後三思。
述律平沒說話,盯著他看。
耶律屋質坦然面對,直接把問題拉到最關鍵點——都是太祖子孫,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議?
述律平將近七十歲了,親歷無數風雨,尤其是從壹個小部落的酋長妻子到貴為漠北第壹大國的國母的經歷,讓她很清楚壹旦重新分裂的後果是什麽。權衡利弊,她派屋質去見她的孫子,而且帶去了壹封信,但不說講和,只是由著屋質遊說,看看效果。
果然,當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強硬,壹句話——那些烏合之眾,怎能敵我?
他說得沒錯,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則,更是帝王產生的必經之路。他在上壹戰已經擊敗了李胡,現在為什麽要答應和談?
屋質沒勸他,更不哀求,他平靜地擺出現實局面——還不知道誰勝?就算僥幸是妳贏了,那些家屬怎麽辦?李胡能饒過他們嗎?
此言壹出,滿帳將士不寒而栗。那是他們的親人,只要交戰,無論勝負他們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觀色,只能答應和談。
但是見了面,壹貫強勢的老太後和終於揚眉吐氣的親孫子各不相讓,開場就掐,根本沒有半點的和解跡象。最後述律平年老不支,轉向了屋質:屋質,妳來給我想個辦法(汝當為吾畫之)。
屋質的辦法讓在場的人都大吃壹驚,他拿起了壹把算籌,先抽出壹支問太後——當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後的老底,第壹句話就是清算當年的老賬。
述律平沒有發作,她像當年回答趙思溫那樣,把壹切都推給了阿保機:先帝遺命。
可以想象當年契丹滿帳權貴們厭惡鄙視的目光,這個當面撒謊的無賴老太婆!但是屋質不動聲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壹根算籌問耶律兀欲:妳為什麽擅自稱帝,不問妳的長輩?
耶律兀欲滿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當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國的!
這是壹切的導火索,更是兀欲絕不向奶奶低頭的最大原因。
但是換來的卻是屋質正言厲色的呵斥:妳父王當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後唐,這是為人子之道嗎?現在妳見了太後,絕無遜謝,只知道尋仇埋怨,這就是妳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麽反應,他轉身面對太後:太後妳偏聽偏愛,什麽事都說是先帝的遺命,連國君的接替也要妳自作主張(托先帝遺命,妄授神器),這樣妳們還想和解嗎?妳們應該立即交戰!
說著他把滿把的算籌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戰?契丹人全體沈默了,滿族精英全在這裏,全國精銳的部隊都在潢河兩岸,只要交戰,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國難以兩全,六十九歲,壹生倔強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間悲從中來,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撿起了壹根算籌,而且她哭了、太祖當年因為兄弟叛亂,讓百姓離亂受苦,今天我怎麽能讓舊事重演呢?
她的眼淚讓孫子震驚,耶律兀欲壹下子醒悟道:我父親當年沒做過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為而子為之,指武力奪位),這還能怪誰呢?
說著他也撿起了壹根算籌。
和解,終於和解……滿帳契丹權貴,不分在哪個陣營裏,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哭(左右感激,大慟)。終於不必自相殘殺了!但是下壹個問題緊跟著就來,而且爆炸當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憑著本能壹樣最先清醒過來:屋質,現在和議已定,皇位屬誰?
看來屋質的面子可真夠大,但是全體契丹人看著他,就像在看壹個死人。妳怎麽回答?被妳選中的人不見得感激妳,被妳扔下去的,卻壹定是妳的死敵!
耶律屋質卻壹臉平靜,理所當然似的說:太後若傳永康王(兀欲),順天合人,復何疑?
這時候李胡再也忍不住,他跳了出來厲聲大叫:有我在,兀欲豈能即位?
屋質沖他笑了笑:禮有世嫡,不傳諸弟,當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問題,何況是妳?妳暴戾殘忍,人多怨憤,自己不知道嗎?
李胡還想再說,述律平止住了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她清楚,沒戲了。就這樣,契丹國因為耶律屋質壹個人的努力,終於避免了舉族參與的自相殘殺,並且從耶律兀欲(遼世宗)的親政開始,守舊狹隘的述律老太後壹系的勢力被徹底排擠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兒子李胡被遷往祖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監管起來,她在幽禁中度過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時光,死的時候無聲無息。至於李胡,他因為兒子的叛亂,被牽連入獄,最後就死在了牢房裏。
屋質卻更上層樓,五年後,遼世宗耶律兀欲死於暗殺,他召集諸王合力討平叛亂,擁立了下壹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兒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後官封“於越”。
“於越”,為契丹百官之首,終遼國兩百余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榮銜。
第壹位耶律曷魯是因為最初擁立阿保機稱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為在遼道宗耶律洪基時討平耶律重元的叛亂(就是蕭峰那次);第四位,就是那位契丹族歷史上最強的戰神,他很快就會在戰場上拯救遼國,成就自己千年不滅的英名。
但誰也比不了屋質承前啟後,不僅讓國家度過了危機,而且讓契丹國的朝令制度變得更加完善,從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樂,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當上了皇帝,壹共當了十八年,這期間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獵、睡覺。人稱“三絕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運氣好得離譜,契丹國內隨便他折騰,哪怕他脾氣也糙了點都沒人介意,因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後差點;至於國外,只有後周的柴榮曾經嚇了他壹跳,但沒等他上戰場,柴榮居然就自己突然病死了。這還有什麽話說?繼續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攏,被忍無可忍的手下幹掉。
這個時候,在漢人那邊,趙匡胤正親征北漢,在太原城下刨開汾河水給劉繼元洗澡。
良機錯過了,契丹的下壹任皇帝叫耶律賢,他是“睡王”的侄子,上上壹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兒子。從他開始,契丹國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者耶律倍的子孫來接替。也就是他開始,契丹中興了。
漢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和重用。首先,擁立他即位的漢官高勛被封為南院樞密使,加封秦王;原漢官領袖韓知古的兒子韓匡嗣被任命為上京(契丹國都臨潢府)留守,後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強調的是,在這之前南京留守的職位都是契丹人的,沒有哪個遼國皇帝敢用漢人去看管南大門。
歷史證明,契丹人當東家,讓漢人當掌櫃,這個買賣是相當紅火的。簡單地說,東家敢放權,掌櫃的賣力氣,中原漢地裏那些流傳了兩千多年的烏七八糟、令人作嘔的官場規矩和君臣禮儀在這片原始土地上還沒怎麽生根發芽。
壹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軍隊體系,在這時真正的完善成熟了。
看官場,契丹壹國兩制。北面系統稱“國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漢制”,前身是“漢兒司”,給漢人預備。至於北和南的最初出處,是因為契丹人崇拜太陽,他們以東方為最神聖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東,包括皇宮,而且遼俗尚“左”,於是向東,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統就站在了皇帝的北邊,漢人只好到對面去。
北面官——最高為大於越府,設於越,居百官之上,無具體職掌,用九天之上禦馬間最高長官的話來說,就是“大之極矣,所以沒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設北、南樞密院,是全國最高行政機關,軍政民政壹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氣得多;
再設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後族的成員主管,其實只是榮譽頭銜,因為他們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這是個大管家的別名,他們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內部的軍民事務;
北、南宣徽院,相當於宋朝的工部;
大惕隱司,比較神秘,他們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務,至於具體職能,參照耶律屋質,其實他居中調節,也是正常工作之壹;
夷離畢院,刑部;
敵烈麻都司,禮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漢官系統與北面的大同小異,只是在名稱上去掉了契丹術語,與當時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贅述。只是其中有壹個原則很關鍵——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統當官,漢人則別想登北面系統的門。
下面再簡介壹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來就是個畫地為牢,終生監禁的人。他想什麽時候出去,或者什麽時候回來,根本沒法做主,那都是舉國翹首或者萬眾齊呼的事,其中的麻煩沒有個三五個月的準備是玩不齊全的。而且為了能時刻警告這些表面上沒人能管的皇上們別太懶也別太野,就在他們的房子外面,都立著兩根石頭柱子(華表),上邊蹲著石獸。
大門裏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門外面朝南的,叫“盼君歸”。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沒有這些個沒人性的講究。雖然遼有五大京城——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縣)、東京(遼西府,今遼寧遼陽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們從來都不是遼國皇帝發號施令的地方。因為“捺缽”。
捺缽是契丹語“行宮”、“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時打獵,所以隨地捺缽,走到哪裏都可以捺缽,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著捺缽,於是,命令可以在全國的每壹個地點,任何時刻發出。
方便迅速,機動靈活。
再看壹下契丹的軍制。想想看他們為什麽那麽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總還有點別的玩意兒吧。那就是“斡魯朵”。
斡魯朵是契丹語“帳幕”的意思。契丹人從耶律阿保機稱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宮帳周圍集中了全國海選出來的精銳士兵,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離的親兵衛隊。之後每壹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魯朵,斡魯朵有直屬的軍隊、民戶、奴隸和領地,是壹個完全獨立的經濟軍事壹體化單位。
簡直是國中之國。
斡魯朵入則居守,出則扈從,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們就直接成為遺產傳給下壹任皇帝。這樣斡魯朵的力量層層疊加,越來越強,終遼國兩百余年,九位皇帝,再加上兩位皇太後,以及壹位皇太弟再加上壹位亦遼亦漢、既父亦臣的高人,壹共建有十二斡魯朵加壹府(高人的)。想象壹下,它達到了什麽樣的數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實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樣,壹旦國家有警,州府各縣都要臨時集結兵力,向京師要害赴援。比如說,在我們的各個朝代,就不斷發生著調集全國兵力進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魯朵,壹有兵事,“不待調發州縣、部族,十萬騎軍己立具矣”。
而且平時不用國家出錢養他們,他們各自放牧生產來養國家。等到出征,軍餉由他們自己去搶,搶到的就都是他們的花紅。這樣幹脆利落的物資誘惑,比中原皇帝們事後的獎賞,臨陣將官們的思想教育,要強出怎樣的力度?
那麽斡魯朵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了嗎?不,物分兩極,既有其成,必有其敗。斡魯朵的危害也極大。終遼壹世,甚至後來繼承了斡魯朵傳統的蒙古人,都不斷發生親王權貴的叛亂,而且幾乎每壹次的力度都足以顛覆當時的朝廷。
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謂的“狼性”來解釋這壹點,說是草原種族天生這樣,他們必須叛亂,因為崇拜強者,皇帝要像狼群裏的頭狼那樣時刻等待挑戰。其實哪兒跟哪兒啊,試問沒有實力也壹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沒腦子的豬?那樣就算再勇猛也只能升級為野豬吧。
壹切都是實力在作怪,當壹只耗子長到狗那麽大時,自然就不把貓放在眼裏了。斡魯朵就是中原曾經的藩鎮,國中之國,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雲十六州,這片東西長約六百公裏,南北寬約兩百公裏,面積約十二萬平方公裏的廣漠土地,已經讓契丹人徹底認識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萬語可以精簡到壹句話,那就是——如果他們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就和前面旋起旋滅的匈奴、突厥等蠻族沒有了任何區別。突然降臨的雪災、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間偶然性極高的野戰勝負,都會讓它萬劫不復,在歷史中除名。
所以當燕雲有警時,就連睡王耶律璟都會禦駕親征。
但這在宋朝皇帝趙光義的眼裏,卻處處都是破綻和機會。首先看群眾基礎,燕雲十六州裏“華人百萬”,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地契丹人的人數與之相比,就好像往鏡泊湖裏撒壹把花椒面,連個味道都嘗不出。老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可都是純種的漢人啊,在遼國非人的待遇下水深火熱了近半個世紀,難道他們就不想著自己的祖國嗎?就不盼望自己的軍隊來解放他們嗎?
不可能!
趙光義深信,只要宋朝強大的軍隊打到了幽州城下,城裏的老百姓們就會自發地暴動來迎接他。到那時,大開的城門,激動的人群,還有鮮花、香燭、美酒,感人至深的頌辭等等等等就都會出現,前景是多麽喜人!
何況,這時仿佛是老天爺把契丹人的腦子給攪混了,燕雲的首府幽州,以及周邊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漢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壹個年輕的漢人毛孩子在守城。這太理想了,在十幾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漢人的軍隊去招降身在異邦為異客的漢人官員,再給他們加官晉爵,榮華富貴,他們何樂而不為?怎麽可能還會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契丹皇帝耶律賢。經過仔細分析這個人,趙光義充滿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發動戰爭,不僅要收復燕雲,更要遠征大漠,喋血虜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漢天子以及三百年前天可汗曾經有過的豐功偉績。
耶律賢懦弱無能,而且不思進取。這是趙光義通過多方考證、縝密分析才得出的結論。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當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裏時,還曾經多次擊敗過漢軍,比如在石嶺關把後周大將史彥超幹掉,禦駕親征把柴榮的手下都鎮住,還多次援救北漢把趙匡胤的好事攪黃;可看壹下耶律賢,他即位之後,在石嶺關上就沒打過勝仗,太原城下也是趙匡胤自己主動退兵,就連契丹的傳統項目“打草谷”,都被宋朝的猛人田欽祚來了個“三千打六萬”,兩手空空地往回跑。
更不用說就在這半年的時間裏,趙光義打得他們丟盔棄甲,連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趙光義小心求證,了解到在耶律賢的身上還有壹個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賢幼時在他父親遼世宗耶律兀欲被殺的“火神澱”兵變中驚嚇過度,從小就體弱多病,連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後蕭燕燕幫忙才成。眾所周知,壹個人的身體狀況會影響他的情緒,情緒郁積得多了,就會更加影響身體的健康。而壹個皇帝的情緒就足以給壹個國家的主流意識定性。
壹個病夫,能讓自己的國家國富民強,開明博愛嗎?具體到軍隊,他的軍隊會很有信心,充滿鬥誌嗎?趙光義盡量平靜自己的內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軍隊的實力,得出的結論是——―契丹人完了,連野戰都不行了。事實勝於雄辯,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還等什麽?這就是戰機,我方大勝,契丹人聞風喪膽,這樣的機遇千載難逢。就算退壹萬步講,我們宋軍也有這樣那樣的困難,比如說打了半年仗了,太勞累,軍需給養跟不上,等等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難,敵人仍然比我們難!
就這樣,趙光義驅動三軍,向北進發。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難就顯示了。第壹,軍營中已經沒有了郭進。這位石嶺關英雄已經死了。當時的說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嶺關的防區。趙光義很痛惜,但他沒有時間悲傷。大軍已動,華夷決戰,壹切都要拋在腦後。可事後他才知道,這是壹樁冤案和陷害,與田欽祚和後來被他派往石嶺關助戰的王侁有關。
王侁,後周大臣王樸之子,前面李飛雄壹案中的受害人之壹。
第二,軍隊的疲勞似乎已經到了極限。他的禦駕都到了鎮州,可是扈從他的軍隊卻沒有按照約定時間到齊!趙光義大怒,連行軍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麽決戰?!他要下令處罰那些軍人,但有人勸阻,正要軍人出力呢,還是寬容些吧。
趙光義忍了又忍,把火壓了下去。但是這個現象不能忽視,他下令,繼征發了河南、河中諸州的軍儲之後,再次征發京東、河北諸州軍儲趕赴北面行營,給北征軍隊註入了新鮮血液,以保證軍隊的戰鬥力。
公元九七九年,那壹年的六月,宋朝千軍萬馬征燕雲,在漫長的行軍線上,大宋皇帝趙光義有時會默默地回頭,向來路的西南方向遙望。千裏之外,那個人早就與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邊吶喊,哥哥,我壹定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