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宋史

高天流雲

歷史軍事

  《如果這是宋史》講述了從遠古流傳至今的歷史,本就是真假摻半的。也許就在那些古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十六章 燕雲夢魘

如果這是宋史 by 高天流雲

2018-9-26 21:22

  童貫很榮耀地回到開封城,他想歇兩天了,可是他突然發現,壹個更大的戰場等著他。在這個戰場上,危險真正籠罩了他,就算再多壹百萬的軍隊,也沒法替他擋災。
  皇帝和首相壹起惡搞他。
  仗打贏了,方臘就在開封城裏被砍頭,這讓趙佶很舒爽,嗯,反抗我的都去死!可是生活呢,他的日子裏不能少了奇異的石頭、艷麗的花朵,它們必須每天換著花樣地出現,不然他會無聊寂寞。
  這個想法和王黼不謀而合,王黼是花石綱的總綱頭,花石綱是他比皇帝還要優越的生活的來源保證,他比誰都盼著讓花石綱立即恢復。
  可是,童貫反對。
  說來童貫也算是六賊中的壹個異類。他和所有的權二代、富二代都不壹樣,也和蔡京不壹樣。蔡京是看破世事驚破膽,寧願毀卻百年身。他從最厚黑的政治漩渦裏爬出來,為了生存改了初衷,變成了壹個寧負天下人、不負好前程的壞人。他的本質是膽小鬼,他怕淒涼落魄的日子。
  所以,他成功之後,總是縮在富貴的天地裏,絕不再去見人間的疾苦。
  童貫不行,他要帶兵,要去打仗,他的生命裏無時無刻不出現著屍橫遍野、餓殍滿地的慘狀,人間的地獄他見得太多了。他終究不是殺人魔王,沒法做到毫不動心。
  比如這時,他長嘆了壹聲,說:“東南人家的飯鍋還沒支穩,就又想幹這種事了?”
  說這話時,他很是失望,趙佶和王黼更是難堪,他們都是聰明人,非常清楚童貫這是在罵他們——淺薄的小兒,傷疤才好就忘了疼,還搞花石綱,不怕再次激起江南起義嗎?
  面對難堪,趙佶忍了,童貫勞苦功高,剛剛立了大功,不能駁他面子。但是王黼怒了,老東西,妳暈頭了吧,俺們是壞人耶,妳見過壞人堆裏也尊師重道嗎?
  搞他,趁這機會踢開這塊絆腳石,越過宋朝惡人榜的前兩名。
  王黼拿了壹張紙去見趙佶,上面寫著童貫在江南發布的那道詔書。罪己詔,他相信只要趙佶看了這個,自己的目的就會達到。
  果然,趙佶大怒,既羞又愧更怒,他沒忘記當初給童貫的承諾,童貫可以在江南以他的名義發布聖旨,可也不是讓妳發罪己詔。趙佶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是覺得自己美好到需要天地間最美最奇異的石竹花木來掩映的人,怎麽能容忍自己犯了錯,還向人認錯呢?
  童貫的形象轟然坍塌,就算再有能力,再忠心也沒用了,他讓趙佶沒法面對,只要見面就會覺得羞辱,這還怎麽過日子?
  王黼滿意了,他又成功地拆了壹個人,搞倒童貫,他的勢力會升得更高,甚至會滲透進軍隊裏,成為集政、軍於壹體的大佬,這是蔡京都沒法比的。可是沒等他來得及得意,立即就渾身冷汗。童貫反擊了,武裝太監不僅在第壹時間得到了消息,而且迅速做出了反應。
  具體的招數史書裏沒有記載,結果是王黼大驚失色,立即投降。投降?罪己詔的事怎麽辦,影響怎麽消除,皇帝的印象怎麽抹去?總得有個說法吧。
  童貫壹概不管,誰挖的坑誰去填,王黼小兒,妳去想辦法。王黼欲哭無淚,這活兒的難度太高了,誰有記憶清除器借用壹下,不然只要皇上記得罪己詔,這事兒總有再翻出來的壹天。想來想去,王黼想到了壹個利己利童貫也利趙佶的好辦法。
  他先去見趙佶,這樣說:“陛下,南方平定了,經濟復蘇了,花石綱恢復了,遼國快滅亡了,您還要燕雲十六州嗎?如果想,那麽得盡快,別被女真人都搶光了。”
  趙佶既喜又急,“朕要,壹定要燕雲十六州。”
  “好,那麽童太尉……”
  “讓他出征。”
  趙佶搞定了。王黼再去見童貫,“太尉,您英明神武,天下無敵,眼前大好機會,您定下的聯金滅遼的計劃可以實施了,我作為帝國首相全力支持您!”
  童貫驚喜,“真的?”
  “當然,在我的建議下,皇帝已經同意了,由您率軍出征。”
  “好!”童貫滿意。
  王黼也滿意,聯金滅遼,這事辦成了,普天同慶,誰也不會再記著罪己詔這塊小陰影;要是辦砸了,天塌地陷,更大的麻煩面前沒人理會小錯處。
  趁童貫高興,他又加了壹句,“太尉,自古打仗費錢糧,為了支持您順利北伐,我決定親自接手財政,希望您能同意。”
  童貫同意。之後,王黼把樞密院踢到壹邊,在三省設立經撫房,專門為北伐籌款,命令每壹個宋朝的成年男丁都要上繳免夫錢,這壹項他刮到六百二十萬貫。想了想,他覺得意猶未盡,北伐的時候是要過黃河的,那麽順便把黃河也修壹下吧。
  修黃河利在全國,像淮、浙、江、湖、嶺、蜀等地的,和黃河不貼邊的男丁們也有責任,太遠出不著力是吧,那麽出錢。每人至少二十貫,這樣他又刮到了壹千七百多萬貫。
  綜上所述,堪稱壹份罪己詔引發的血案,聯金滅遼達到了王黼、童貫、趙佶共同受益的目的。
  事實上,宋朝也必須得出兵了,計算時間,這時距離上次金國使者離開開封城已經過去了近十個月,戰場瞬息萬變,遼、金之間的局勢早就天翻地覆了。
  事情從耶律延禧說起。
  這位仁兄的心態非常好,上京都危在旦夕,他反而很悠閑。他公開對外界宣稱,“我和宋朝是兄弟,和西夏是舅甥,就算遼國丟了,到哪裏也還是壹世富貴。”
  說完就幹,他把大批的金銀珠寶打了包,綁在了兩千多匹馬上,隨時準備跑路。這是壹個多麽天才的皇帝啊,他想用這種方法顯示自己很有底氣嗎?
  比他更天才的是他的大臣蕭奉先。
  蕭大臣再接再厲,在助金滅遼的工作上做出了決定性的壯舉。他在這樣的緊急關頭,把遼國的軍政體系徹底搞垮。
  耶律延禧有六個兒子,分別是晉王耶律敖魯斡、梁王耶律雅裏、燕王耶律撻魯、趙王耶律習泥烈、秦王耶律定、許王耶律寧。
  最傑出的是晉王耶律敖魯斡。
  主要的妃子有兩個,文妃、元妃。文妃生晉王耶律敖魯斡,元妃生秦王耶律定。這位元妃還是蕭奉先的妹妹。
  蕭奉先在國家都將要保不住的情況下,突然間心血來潮決定搞壹次宮廷政變,把外甥推上皇帝的寶座。那麽晉王壹系就必須去死。
  達到這個目的,政變的範圍就太大了。除去晉王本身的實力外,光是他媽媽文妃的勢力就超強。文妃有壹姐壹妹,姐姐的丈夫是宗室人員耶律撻葛裏,妹妹的丈夫叫耶律余覩,是遼國當時數壹數二的將軍,當時正率軍在前線和金國人交戰。
  由此可見,晉王體系是多麽完整,由內而外,從政到軍,全套的家夥都齊全。相應地說,如果真的摧毀了這壹切,遼國的軍政實力立即降檔。當此國難之時,這麽搞純粹是自殺行為。可蕭奉先不管,他的眼裏只有自己家裏這壹小撮人的幸福。
  為了小家毀大家,這是宋、遼兩國的敗類們共同的想法。蕭奉先壹個人幹了蔡京、童貫、梁師成、王黼等所有人的活,他的業務水平之高,實在是那個時代裏最炫目的存在。
  機會來了。
  某壹天,文妃的姐姐親情發作,不可遏制。她先是進宮看望了二妹、外甥,之後又想起了三妹,真是好久不見了啊,無論如何要見到。
  她帶著自己的丈夫去前線,她的三妹、三妹夫都在軍隊裏。這樣壹幕感人的親情戲落在全遼國人的眼裏,都感嘆真是大姐比母,愛得深沈啊。落在了蕭奉先的眼裏,瞬間就變味了。
  他去向耶律延禧告發,說晉王系發動了政變,文妃的姐姐先去皇宮聯絡了文妃、晉王,現在去前線聯絡耶律余覩,只要軍權到手,您只好去做太上皇。
  耶律延禧立即怒了,他不由分說殺了文妃、文妃大姐、姐夫,只留了晉王壹條命,並派人去前線召回耶律余覩……耶律余覩蒙了,他招誰惹誰了,正給國家賣命呢,突然間國家要他的命,這都是為什麽?當他清醒過來之後,留下的路只剩下了兩條:等死,或跑路。
  跑到哪兒去?身負如此冤屈,還要躲藏壹世嗎?耶律余覩壹怒之下決定投降金國,借金兵的力量來復仇。就這樣,完顏阿骨打憑空撿到了寶貝。
  清朝是傾全國之力,打贏松山之戰後才抓到的洪承疇,從此得到了明朝的活地圖,進關後無往不勝。而金國人是毫不費力,由蕭奉先倒貼壹樣地撿到了耶律余覩。
  耶律余覩滿腔怨毒,積極工作,上崗沒幾天就拿下了遼上京,接著在宋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的正月裏攻破遼中京,速度之快,讓完顏阿骨打都不敢置信。原來朕最好的將軍居然是遼國人。
  耶律延禧慌了,遼中京剛被威脅時,他就徹底南逃,逃到了燕雲十六州。接到遼中京陷落的消息之後,沒等金軍殺過來,他立即起身奔向鴛鴦泊(今河北張北西北)。他覺得那兒是塊野地,是他平時打獵的地方,壹來熟,二來遠,金國人應該不會再追了。
  他低估了耶律余覩的憤怒,耶律余覩腳前腳後就追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壹個超猛的金將完顏婁室。完顏婁室的地位相當於遼國的耶律休哥,起兵以來號稱“常勝”,是金國的軍中之膽。他只是缺了壹份完顏阿骨打直系親屬的血脈,不然粘罕、兀術之流都只是他的小跟班。
  如此殺星蒞臨,換誰都會想著怎樣逃跑吧。蕭奉先不,他的大腦結構肯定和壹般人不壹樣,他居然找到了壹條全新的解決辦法。下面是他和耶律延禧的對話。
  蕭奉先:“陛下,追兵又近了。”
  耶律延禧:“……※#!§÷$難道我不知道?!”
  蕭奉先:“您知道耶律余覩為什麽窮追不舍嗎?”
  耶律延禧:“……※#!§‰※這個不知道。”
  蕭奉先:“這是因為我們中間還有晉王,他是耶律余覩內侄,耶律余覩叛亂之心不死,他是想奪回晉王,另立遼帝,只有這樣他才會罷兵。”
  耶律延禧呆滯。
  蕭奉先:“同理,只有殺了晉王,斷了耶律余覩的希望,他才會罷兵!”
  耶律延禧暴怒,“真的這樣嗎?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為了遼國什麽都可以舍棄。為了救國,為了救民……殺晉王!”
  晉王就這樣死了。
  以上,就是遼史裏赫赫有名的“為國殺子”事件。這件事從構思到發展到結局,無壹不是遼國滅亡的濃縮版,耶律延禧和蕭奉先緊密配合,真正做到了只要妳敢挖坑我就敢跳,只要妳敢跳,我就敢再挖坑的良性循環。
  晉王死了,蕭奉先的外甥秦王耶律能終於爬上了遼國皇儲的第壹順位,可這有什麽用呢,悲憤的耶律余覩有了更大的動力,他無視鴛鴦泊的復雜地形,率軍殺了過來,發誓要為兩位大姨子、壹位連襟、壹位外甥報仇。
   好玩的是,直到這時,耶律延禧仍然沒回過味來,他帶著蕭奉先、耶律能、兩千多匹駿馬馱著的金銀珠寶繼續跑路,下壹站是遼西京(今山西大同)。他跑,耶律余覩繼續追,只要他追,耶律延禧就繼續跑。這是上演了無數次的主旋律了,金國人簡直是追著耶律延禧跑,跑過哪兒,哪片疆土就到手。
  自古以來改朝換代,從來沒有這麽輕松、荒誕、愉快的。
  遼西京也不是終點站,耶律延禧跑到這兒仍然不放心,他想了想,又壹次離開城市跑進了森林,這次夠狠,選的地點是夾山(今內蒙古武川西南)。這是壹片真正的原始森林了,以女真人的原始程度也不敢孤軍深入。追擊終於告壹段落。
  這時,遼國五京已經丟了四個,只剩下了南京析津府,也就是燕雲十六州裏的幽州,現在的北京城。在這裏遼國有壹部分軍隊,壹整套政府領導班子,外加壹個王子。
  該王子是燕王耶律淳,壹個非常不得耶律延禧歡心的苦命孩子。在全民族都遭殃的情況下,他被爸爸拋棄了,扔在金國和宋朝的夾縫裏,在理論上註定了必死無疑的命運。
  但就是這個孩子,給遼國留下了僅存的壹點點尊嚴。
  在公元1122年前後,他的軍隊不多,只有六七萬人。有兩個宰相,都是漢人,分別是張琳、李處溫。有壹位妻子,封號是蕭德妃。此外還有壹個官場的新人,他的名字叫耶律大石。
  在合法的皇帝逃進原始森林之後,遼國最富庶最文明的燕雲十六州沒有想著向敵人投降,而是積極地抵抗。
  耶律淳被推舉為新皇帝,他的就任很倉促,甚至不合法,他的任期也很短,前後不超過三個月,但他在歷史裏留下非常牛的印跡。
  為了紀念他,歷史把他治理下的燕雲十六州稱為“北遼”。
  北遼面臨的最大危機不是女真人,而是世代友好的兄弟之邦宋朝。他就任的時候,正是宋朝撲滅方臘起義,童貫騰出手來準備北上的時段。剛剛好,這兩個人碰在了壹起。
   在宋朝壹方,這簡直是天賜良機,情況好得出乎意料,連之前的失誤都能補回來。之前渡海結盟時,趙佶擺了大烏龍,把燕雲十六州的地理區域都搞錯了,導致金國人只答應了壹小半的土地轉讓。現在遼國皇帝耶律延禧壹路狂跑,把金軍的主力都引到了蒙古草原的深處,現在燕雲十六州附近除了遼軍的殘余兵力外,幾乎是壹片真空。
  只要出兵快,打得狠,管他什麽金國不金國,趁機搶到手,以前談的合同就是壹張廢紙!
  宋軍帶著這種欲望出征,為了必勝,童貫率領十五萬大軍(壹說十萬)出開封,這裏面的成員有西北軍、禁軍,等到了東北方邊界之後,還有原來駐守的邊防軍,這樣最起碼可以達到二十萬以上的軍力。
  無論從哪方面講,都足以壓倒燕雲戰區的遼軍。何況這時遼國人魂不附體,早就被嚇垮了。更何況燕雲地區主要是漢人,自古以來漢人的向心力都是超強的,他們會主動幫助宋軍收復故土。
  戰前分析到這步,趙佶也來了興致。他從每天忙碌到沒有壹分鐘俗人事務的生活裏抽出了幾分鐘,給童貫批了壹個條子,給這次軍事行動定性。
  ——童愛卿,我有三點要求:第壹,最好的結局是號召漢人恢復故土,我們自動得到燕雲全境;第二,讓遼國人保持自治也可以,但耶律淳必須納款稱藩,成為宋朝的屬臣;第三,實在不行,妳可以提軍巡邊,在邊境上等待時機。
  所謂的時機,說的是等金軍主力從草原深處殺回來,那時南北夾擊,燕雲必破。但是宋朝想得到好處就比較難了,畢竟是火中取栗。
  於是,童貫很糾結。
  局勢要求速戰速決,趙佶卻提出了三點要求,每壹點看上去都很有道理,仔細想壹下都會變成溫吞水。試想,第壹,號召漢人。
  漢人是可以號召的,看趙光義當年遠征燕雲時,漢人真的舉城歸降。但那是有幾十萬強大軍力做保證才行,而且年深日久了,壹百六十多年以後怎樣,是可以預料的嗎?
  第二,讓耶律淳納款稱藩。
  好主意!但這是政治協商好吧,壹旦公文往來討價還價,好幾百公裏的距離來回折騰,要搞到何年何月?只要搞到兩個月以上,金軍立即到位。那時啥都晚了。
  第三,提軍巡隊。
  實在無語,到這步想必是勸降被拒絕,打仗沒效果,成了壹個相持不下的局面,再提軍巡隊有意義嗎?這四個字是耀武揚威,是王厚拿下熙河路之後,在西夏邊境上玩的手段,跟這時根本不貼邊。
  可這是皇帝的命令,童貫必須遵守。當然,他可以再壹次君命有所不受,但小心已經有過前科,再不聽話,哪怕打了勝仗也沒好結果。
  糾結啊糾結,到底是聽皇上的呢,還是聽局勢的呢?童貫在苦惱中催動大軍,奔赴燕雲。在前方,還有壹連串的糾結在等著他。
  先是戰備。
  到了宋帝國東北邊境上,童貫開始視察戰略人員物資。不看不知道,看了真心跳。只見號稱自古武風強盛的河朔地區,居然是壹片軍備真空狀態。
  河朔軍備從澶淵大戰之後,壹百多年以來什麽都沒做。城破了不修,怕遼國人疑心;河塘涸了不引水,怕遼國騎兵不爽;士兵老了不換新兵,怕遼國人緊張……現在的東北防線上,軍人沒素質,比民兵強不了多少。
  軍糧很充足,但是打開倉壹看,都是陳的。去掉皮殼,連壹半都剩不下來;軍械從太原、大名、開德等地緊急調運了些過來,數量先不說,看質量都是些廢品。
  這樣還打什麽仗?童貫坐在高陽關前線上頭疼得想撞墻。啥也沒有,難道要再從西線上調嗎?西軍的精銳部隊調來,西軍的戰備物資也調來……黨項人突然打過來怎麽辦?
  更糾結的是人員。
  這壹次西軍出征,童貫帶來的都是聲名顯赫的名將。童貫之下是劉延慶,這位黨項族大將久經考驗,有勇有謀(嗯,主要是“謀”),是領導手裏的親信人,用著就是放心。
  下邊的主戰力量分成兩支。壹支是西軍中的傳奇人物種師道;另壹支是“活捉”方臘的辛興宗。這兩個人是整個西軍中的風雲人物,尤其是種師道,他的鋒芒已經蓋過了收復河湟的王厚,成為西軍旗幟。
  他的威名是在七年之前的臧底河之戰打出來的。
  臧底河是座軍城,是西夏人築在宋朝西北保安軍北邊的壹座堡壘。多年以來,宋朝壹直用築砦戰術蠶食西夏,西夏人被逼急了,也在宋朝的邊境玩了同壹手。
   宋朝立即火了,派出了兩大王牌王厚、劉仲武(名將劉锜的父親)集結陜西涇原、鄜延、環慶、秦鳳四路大軍圍攻。按說這是全部的底牌了,拿下壹個剛剛建起來的小軍城有何難處?可事實讓人震驚,以王厚橫掃吐蕃,破城無數之威,以西軍除熙河軍之外全部精銳之力,居然打不下這個小小的臧底河城。
  而且,折軍近壹半!
  空前的損失,讓開封城都震動了,這回宋朝人也嘗到了西夏人的痛苦,攻城實在是太難了,而且代價太大。但打不下來的話,西夏人會步步緊逼,把堡壘也修到宋朝的腹地來。
  宋朝第二次的攻擊由童貫親自率領,種師道、姚古為主戰力量,集結西軍十萬人馬,再攻臧底河城。開封方面下了死命令,以十日為限,必須拿下它。
  臧底河城,成了壹臺攪肉機,註定要埋藏幾十萬人的屍骨。就是在這場戰爭中,種家軍的威名達到了頂峰,種師道的強硬兇狠讓敵我雙方都心驚膽戰。敵方,西夏人被連攻了八天,不分晝夜輪番強攻,簡直是用屍體往城頭上堆。
  己方,在強攻八天之後,戰場上壹個將軍實在是累壞了,找了把胡床坐著休息壹會兒,被種師道看見了。種師道大怒,當場把這人斬首,屍體掛在轅門前,號令全軍,限時壹天,如果還拿不下臧底河城,都像這人壹樣處斬!
  臧底河城當天陷落。
  壹將成名萬骨枯,種師道威名遠揚震懾西北。多好多強的將軍,用來打破落戶遼國多合適,可惜的是種師道不配合。他公開說,鄰居家裏遭了賊,我們不去幫助,反而趁火打劫,這實在說不過去。我不想幹。
  軍心如此,糾結不?
  困難太多了,幾乎是全方位的,這讓童貫的心裏很沒底兒。但是轉念壹想,他這點小問題和幽州城裏的耶律淳相比算什麽呢?
  他頂多是不充分,耶律淳是很絕望。
  那就成了,進兵!但是又壹次剎車,他想起來了,皇上說過,第壹要爭取民眾,來個和平解放。於是他派出了很多的使者,向燕雲地區的各州各縣展開勸說攻勢。
  歷史證明,這事兒做得很失敗。從漢人丟了燕雲十六州到現在,過去壹百八十多年了,再濃的血也被稀釋,生於斯長於斯,契丹人給了漢人平等權,壹直活得很好,憑什麽妳們突然出現,說聲老鄉們好,就跟著妳們造反?
  對燕雲地區的漢人來說,童貫不是來解放的,他們是遲到了壹百八十多年的還鄉團。除了極少數的人表示歡迎外,根本沒人理會,相反有很多人向幽州報告,有敵特!
  於是,趙佶發起的親情攻勢起到的作用是提前警告了耶律淳,並且把契丹人集體惹火。做到這步之後,童貫發起了第二波攻擊,他派出正式使者去幽州,勸降耶律淳。
  在這種情況下勸降,效果只有壹個,耶律淳大怒。
  宋朝壹共派去了兩撥使者,被耶律淳殺了壹對。到這時,童貫才算執行完了趙佶的前兩項政策,帶著超過十五萬人的大軍殺了過去。
  全軍分成東西兩路,東路軍由種師道率領,從白溝發起攻勢,西路軍由辛興宗率領,目標是範村。兩軍相比,東路軍無論是兵力還是攻勢方向,都是主力軍。
  戰爭的最初焦點,集中在白溝。
   白溝,即今河北新城東自北而南的白溝河。它地處京、津、保三角腹地,北距北京壹百零二公裏,東至天津壹百零八公裏,南到保定六十二公裏,是這片土地的天然中心,自古以來都是兵家的必爭之地。追溯源頭,戰國時燕太子丹派荊軻獻圖刺殺秦皇,那張圖裏所繪的地方,就是白溝區域。
  宋朝當年連番血戰,動輒近百萬人生死,趙光義耗盡壹生心血,也沒能搶回來它。這回童貫出征,本應該突然襲擊,瞬間越過國境線,卻搞來搞去,仍然還是在白溝這裏和遼軍相遇。
  盡管鬧情緒,但真正開戰了,種師道還是非常認真的。他派出了手裏的王牌戰將,號稱“萬人敵”的前軍統制楊可世去搶占陣地。
  白溝界河的橋。
  這是重中之重,現在宋、遼兩軍隔著河都能看著了,作為攻擊壹方,這座橋至關重要,如果被遼軍搶先毀了,現搭起來壹座能承載近十萬大軍的橋簡直是開玩笑。
  楊可世行動神速,他帶著幾千輕騎兵沖了出去,盡管是客場作戰,但他壹路狂飆,居然直接沖到了橋北岸。這等於是把白溝河拋在了身後,進入到遼國國境。
  天險變通途,這時他心情大好,從懷裏拿出了童貫交代下來的特殊武器——勸降榜。上面封官許願,只要遼國的軍隊肯投降,官位待遇好商量。
  到了這壹刻,宋朝的頂級官場仍然在做美夢。這也難怪他們,他們怎麽知道這時楊可世面對的人是誰呢?對面的遼國將軍叫耶律大石!
  這位遼國的末代狀元文武雙全,就像命中註定壹樣,沒在耶律延禧的身邊當官,而是分配到了燕雲十六州。從這時起,他走上了歷史的舞臺。
  楊可世送來的勸降榜被他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他接下來的動作讓楊可世大吃壹驚,他沒有命令遼軍沖擊,而是派出大股騎兵沖向了白溝河的下遊。這意味著什麽?楊可世瞬間明白,他之所以能壹路沖過白溝橋,不是因為他的速度快,而是耶律大石根本就不跟他搶。
  下遊壹定有淺灘,遼國的騎兵能涉水過河,抄宋軍的後路!
  意識到這壹點,楊可世馬上分兵尾隨遼軍,隔著河盯住,遼軍在哪裏過河,就在哪裏設防。正巧這時種師道派來了後援部隊,領軍的是老將趙德,楊可世讓他向河下遊增援,他本人仍舊占據白河界橋。
  無論怎樣分析,這都是當時的最佳方案,既守住了既得利益,還防住了遼軍的暗算,剩下的就是用實力說話。兩軍對撼強者勝,他非常渴望。
  他是萬人敵,這不是空話,是他在西北戰場上壹刀壹槍殺出來的!
  楊可世算到了開頭,沒算到結尾,他算對了自己,卻沒計算清楚趙德。趙德是個老西軍了,按理說混到這位置,哪個西軍將領都是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哪怕不能常勝,至少不是個膽小鬼。
  但萬事都有意外。
  只有極少數的勇士是從不膽怯決不妥協的人,更多的是壹會兒勇敢壹會兒怯懦,狀態跟著局勢走,得看當天遇上了什麽敵人。
  趙德就是這樣,他沿河岸追向下遊,速度很快了,可惜他是增援來的,啟動比耶律大石慢了些,他趕到時,遼軍先鋒已經從淺灘頭渡過了河。他憑經驗立即斷定,這些遼國騎兵的兇狠度超過了他的勇敢值。
  這些遼人是來拼命的,他們建國兩百多年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狼狽,五京已經丟了四個,偌大帝國只剩下了燕雲十六州這壹塊,還被宋朝逼上了門。這時他們的心態,可以用剛才耶律大石撕碎勸降榜時的話來形容——“無多言,有死而已!”
  未來的西遼開國皇帝都拼命了,手下的大兵們還怕什麽,他們只想和這夥趁火打劫撿現成便宜的宋朝人同歸於盡。
  趙德轉身就跑了,把楊可世、白溝橋北的幾千宋軍輕騎都扔在界河對岸,這等於是人為地把之前火速突進的楊可世部變成了孤軍。只要讓從淺灘處渡河的遼軍再兜回來,就全落進包圍圈裏。
  危急中楊可世大怒,他大罵趙德道:“老匹夫,奈何壹戰就跑,拿什麽報效國恩?”罵歸罵,趙匹夫跑得跟兔子似的,根本不可能因為臉紅回來幫他。
  耶律大石指揮軍隊合攏包圍圈,要吃掉宋軍的先鋒。這是他的軍事生涯第壹戰,說實話真是很不錯的開端,從理論上講,他必將大獲全勝。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是不講理的楊可世。這世上有種人是沒法靠人多就壓死的,多少人都不行,在契丹戰史上就有過先例。
  五代時,以遼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戰力,率領三十萬鐵騎包圍了後唐莊宗李存勖在內的壹千余名騎兵,結果居然是李存勖突出重圍,匯合十萬步卒追殺耶律阿保機壹百余裏。
  楊可世當然沒有逆天到李存勖的程度,後唐莊宗是公認的五代第壹強人,單以武功值計算,他的排名還要高於後周世宗柴榮。但他仍然不是末代遼軍所能包圍得住的。
  楊可世率軍突圍,剛剛起步,就遇到了最大的兇險。耶律大石是狀元,他太聰明了,根本就不給宋軍機會,他集結了軍隊裏的弓箭手,守住南端,向宋軍密集攢射。
  非常準確,命中楊可世。
   楊可世的血瞬間就流了下來,流量之大,很快就灌滿了他的戰靴。他中的不是普通的箭,是遼國特制的鐵蒺藜箭。這樣的創傷,足以讓人失去戰力。但楊可世卻越傷越勇,他讓遼人知道了什麽叫做萬人之敵。他“怒發裂眥”,突入敵陣,連殺百余名敵騎,率領人馬沖出了重圍,回到營寨。
  真是神勇,足以讓遼國人目瞪口呆,可是回顧戰況,無論如何都是宋軍敗了。哪怕沒有損失多少士卒,沒丟掉陣地,仍然輸掉了第壹回合。
   並且,楊可世重傷,宋軍的前軍統制就此遠離戰陣。出師不利,種師道意興闌珊,這仗他本來就不願意打,出了這事,更是懶懶散散。當天夜裏,耶律大石率領遼軍來夜襲,他坐擁優勢兵力沒出擊,只是命令全軍各營金鼓齊鳴,遼人不知虛實,只好退走;第二天耶律大石又來挑戰,這回光線良好,他居然想沖進來踹營。
  這胃口大得讓種師道惱火,只是個前軍小接觸占點優勢嘛,居然猖狂到這地步了。他下令全軍準備大木棒子,把營門口打開,放遼國人進來。
  結果遼國人滿頭大包往回跑,限於史料的精確性差點,沒法證明耶律大石的狀元腦袋上是不是也紅腫壹片。有了這種教訓之後,東線戰場上短暫地清靜了壹小會兒。無論是種師道還是耶律大石,都把目光投向了西方。
   西方範村,在今天河北涿縣的西南方,宋軍西路軍主將辛興宗在這裏遇到了壹大堆國際聯軍。他左看右看,憑著多年的外戰經驗,認出了對面的敵人居然壹共有四個種族,分別是契丹、漢、渤海、奚。這讓他的心情大好,遼國已經沒落到這步田地了,全國精銳喪失殆盡,守衛燕雲十六州這樣重要的地段,居然拿不出本族的軍隊。
  辛興宗抱著這樣的看法走上戰場,註定了要被撞得頭破血流。範村等待他的遼軍的確是壹支雜牌軍,但要看掌握在誰的手裏。
  領軍的叫蕭幹,他家祖傳的雜牌手藝,可以說是遼國世襲的雜牌軍領導。蕭,是遼國後族的姓氏,蕭幹這壹支世襲奚王,專門做少數民族的工作,到他這輩都是第六代了。關於怎樣整合不同民族,捏合成集中的戰鬥力,他是燕雲地區的不二人選。
  戰鬥開始,宋軍的紀律性得到了完美體現。從趙光義開始,直到趙佶共有七位皇帝,每壹代都要求宋朝的將軍們聽指揮守紀律,按照事先布置好的陣圖打仗。於是乎,每壹場戰鬥都是樣板戲,從頭到尾,都像流水線壹樣規範劃壹。
  和東線壹樣,西路軍也先是派出了前軍去挑戰。這多經典,多理智,舉國決戰嘛,怎麽也得試探壹下,知道對方的虛實不是?
  結果和東路軍壹樣,他們也落進了重重包圍。原因很簡單,他們是仗著人多勢眾來占便宜,心裏很輕松,遼軍卻是在拼命,尤其是人少。那麽除了壹擁而上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於是,時光倒流,又到了宋將表現英勇的時刻,落進重圍,殺出重圍,真是可歌可泣的壯舉!只不過萬人敵實在太少,西路軍裏暫時缺貨,他們壹路被蕭幹糾纏著敗向大營,眼看著要把西路軍的營寨沖開。
  關鍵時刻辛興宗站了出來,他下令全軍接應,甚至自己親自上陣,以上將節鉞督戰,才把蕭幹擋了回去。戰後盤點,他的大營沒丟,還能挺在前線。但是前軍統制王淵也歇菜了,這人全身浴血,幾乎是被人扶著回到營地。
  最重要的是士氣壹落千丈。宋軍集體傻了,不是說遼國馬上就滅亡了嗎?軍隊都死光了嗎?個個嚇得要死餓得要死,分別只是死在宋朝人手裏還是金國人手裏嗎?怎麽會還這麽野蠻?
  壹連串的問題都搞不清楚,光是調整心態就夠他們忙的了。總之壹句話,西路軍很慘很憂傷,但和童貫比起來,他們還算是輕松快樂的。
  真正鬧心的是童貫。他坐鎮後方,等來的是壹個接壹個的傷亡報告,這和他的預料相差太遠了,他比誰都想跳腳罵人,他很想對蒼天怒吼壹聲。
  ——這還是我的西軍嗎?還是戰無不勝,破過城滅過國的西軍嗎?要知道宋、遼百年無戰事,兩國在邊境上的力量基本持平,那麽,宋朝的河朔地區已經是軍事真空地帶,為什麽遼國的燕雲地區還有這樣的軍隊?
  當時的童貫是想不清這些問題的,只有全盤掌握了宋、遼、金三國同時期的歷史進程資料,才能分析清楚,給出這些答案。
  第壹,為什麽遼軍變強?
  這是因為金國的刺激。百年安寧,養得契丹人和宋人壹樣肥胖白嫩不知所謂,但幾年之間瀕臨亡國滅種,這是什麽壓力,哪怕是被動應戰,幾年之間也會讓戰力升級,更不用說會形成舉國反抗的狂熱情緒。
  第二,為什麽西軍變弱?
   老天在上,查壹下西軍近十九年以來的戰史,答案會自己出來。不算哲宗時代對吐蕃、西夏的戰爭,從趙佶即位開始,西軍先是收復河湟,再和西夏開戰,連續不斷地打了八年,期間還抽調主力兩次南下,壹次掃平蔔漏,壹次平定方臘,接著馬不停蹄進軍燕雲,這樣密集的作戰任務,就算二十世紀的全機械化部隊也吃不消吧,何況是以步兵為主的十壹世紀冷兵器軍隊。
  更何況在這十九年間,除了和西夏的戰爭互有勝負之外,宋朝的西軍保持著百分之百的勝率,並且從來都是在規定時間裏幹脆利落地打出來的。
  所以,現在童貫不必無語問蒼天,他應該捫心自問,為什麽他要對西軍這樣的苛刻,就算宋朝當局總是給西軍派任務,就算西軍的確是宋朝唯壹的壹支決勝部隊,哪裏出事都得派它去,童貫作為直系領導,是不是得為屬下爭點喘息的時間?
  現在,終於把西軍擠幹榨盡了,惡果從上至下,沒誰能例外,都得咽下去。這壹刻來得非常快,計算時間,當年五月二十六日,楊可世在白溝被擊敗;三十日,辛興宗部在範村失利,之後才過壹天,童貫突然接到了壹個讓他心驚肉跳的情報。
  幽州方向有數萬遼軍快速向邊境運動,遼國增兵了!
  當童貫害怕時,這個世界變樣了。他害怕之後,他的人生、西軍的聲譽、北伐的成敗,甚至宋朝的國運,都突然拐彎,扭向了壹個誰也想不到的方向。
  說童貫,他是太監裏的將軍,六賊裏的好人,給人的壹貫印象是硬朗的、英偉的、正面的,哪怕有些地方很招人恨,但把軍隊交給他,讓人放心。此前他做得很好,對內對外無論打誰,都沒讓宋朝吃虧。可這時,他只聽到了壹個對方增兵的消息,卻立即嚇傻了。
  他腦子裏閃出的公式再簡單不過,在邊境線上遼軍以少勝多,他手裏已經沒什麽底牌;現在對方增兵了,他還能怎麽辦?向東京求援,讓趙佶也給他增兵嗎?舉國精兵都在他的手裏,根本無兵可派。
  那還等什麽,馬上撤退。
  他下令前線東、西兩路軍迅速向後方雄州方向撤退,壹定要快,絕不和對方的增援部隊接觸。但這個命令被西軍拒絕。
  以種師道為首,西軍的將領們集體反對。理由並不是虛幻的榮譽感什麽的,而是全軍覆沒的危機。理智告訴他們,在這種局面下,是萬萬不能撤退的,只要退,壹百三十六年前的悲劇就將重演。
  童貫或許忘了,種師道等職業將軍們卻清楚地記得,壹百三十六年前的雍熙北伐,北宋第壹良將曹彬在撤退的途中被耶律休哥追擊,幾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把宋朝的血本都賠了進去。而這是定律,不管時光流轉多少年,只要是宋、遼兩國交兵,宋軍敢在這個地段撤退,結局都是同樣的。
  因為這裏是大平原,遼軍是騎馬的。宋朝的步兵們哪怕先跑兩三天,遼軍都能輕松地追上去,然後步騎混戰,無險可守,任何部隊都死定了。
  理由報上去,童貫卻不在意,他嚴令立即後撤,這時沒接戰,只要動作快,讓遼軍追不上不就成了,哪兒來的那麽多顧慮?!
  西軍開始後撤,他們的速度是非常快的,盡管遼軍火速追擊,他們仍然搶先到達了指定地點——雄州城下。安全了,眼前就是東北邊境上的重鎮,這壹道高墻比西北方面的軍砦強得太多了,以西軍的素質,只要住進去,哪怕來三四倍的敵人,也休想攻進去。
  可是關鍵時刻,童貫的命令又到了,他命令西軍不許入城,就在城邊和追擊的遼軍決戰,把這股敢深入宋境的敵軍吃掉。
   於是,種師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城門,轉過身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率部殺向蜂擁而至的遼國騎兵……拋開雄州城門,這和在大平原上被遼軍追上有什麽區別嗎?甚至那扇該死的城門還不如沒有,有了它,士兵總要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總覺得還有退路,沒法像在大平原上身處絕境,去拼死決戰。
   這是壹場不公平的決戰,西軍不僅被自己的領導給玩殘了,甚至還被老天爺暗算。不早不晚的,就在兩軍相接開始肉搏的時候,突然間天空陰霾,北風驟起,下起了冰雹,而冰雹的大小居然像人的拳頭壹樣……可這是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的六月三日好吧,這個時令的河北大地上居然下起了這種規模的冰雹!
  吹的還是大北風。
  還有沒有天理了,累得半殘的西軍士兵們要頂著北風,冒著冰雹,仰著臉和騎兵對抗,仗打到這種程度,要是還不敗的話,這批宋朝士兵應該走出國門,走出地球,去征服宇宙。
  他們敗了,翻閱史料,這場戰鬥的結果是——“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間,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壹帶,死屍枕藉,不可勝紀。”
   看出名堂了嗎?死了很多很多的西軍士兵只是明面上的東西,真正有趣的是壹連串的地名,雄州之南、莫州之北,雄州之西保州、真定壹帶,塘泊之間……這麽多的城市啊,這麽多的城墻,這麽多的城門,西軍壹路轉戰逃亡,經過了這麽多可以躲避的地方,卻沒有壹扇城門是給他們開的!這些城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國家的軍隊死在外面,全都見死不救。
  這是出於童貫的命令,還是各個城市的守軍都爛掉了,膽小如鼠?千年之後不得而知,能確定的是西軍聲名掃地。
  但童貫的聲譽仍然堅挺!
  這是壹個慣例了,近二十年以來童貫的聲望扶搖直上,從太監學徒到西軍頭領到總領全國軍事長官,壹路走得順暢,表面的原因是西軍長勝,真正的內幕卻是黑鍋換人。
  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為了樹立起童貫這面大旗,西軍裏其他的旗幟壹個個地都倒了下去。比如說王厚,比如說種師道。
  只要打了敗仗,責任總是別人的,總是最前線的戰地指揮官的。作為總指揮的童貫永遠光亮嶄新,甚至還帶有了壹些悲情光環。
  不聽話的下屬,無能的下屬,真是害死人啊!
  看到這裏,不知大家是不是有些失望,壹直以來武裝太監顯得既有魄力又有人性,是個很發光的形象嘛,怎麽可以這樣的墮落?對不起,這是真相,要不然他就不叫童貫了,而是童武穆……回到現實,此戰過後,西軍高層大動蕩,名將集體下崗。
  種師道“天性好殺,助賊為謀”,和詵“不聽節制”,侯益“探報不實,妄請興師”,壹片清洗,都到後方反省去。
  遼國很快發來了戰後公文,壹想到耶律淳他們會是怎樣壹副戰勝的嘴臉,童貫都有心藏起來,誰也不給看了,卻沒想到打開壹看,裏邊居然寫得非常動情。
  耶律淳追憶壹百多年的情誼,說女真人是叛徒,對本主遼國兇狠,也必然會危害其他鄰居,現在宋朝應該做的是幫助有困難的老朋友,“……救災恤鄰,古今通誼,惟大國圖之。”
  大國,遼國終於伏低做小,知道宋朝才是天朝上國了。這很好,但是什麽救災恤鄰的,就都算了吧。經過新舊兩黨互毆幾十年之後的宋朝官場,早就沒有了半點的雍容君子風度,大家信奉的是忘記永遠、只爭眼前、趁妳病要妳命、天塌下來別人頂。
  只要自己眼前快活就成。
  於是,童貫決定執行趙佶三點要求中的最後壹條——提兵巡邊。他覺得遼國人的態度很軟,打了勝仗都硬不起來,肯定是內部有問題,宋朝的機會多多,再等等說不定有轉機。
  他料對了。
  多半個月之後,遼國皇帝耶律淳病死。這位老兄壹共只當了三個多月的皇帝,什麽享受也沒有,很單純地和宋朝掐了壹架,可以說在任內只有責任沒有權力,只有忙碌沒有休息。看這時的局勢,死了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還活著的就麻煩了,壹大堆的耶律、蕭們互相研究了很久,查了N多的族譜,楞是沒查到眼前在燕雲區域內的遼國人誰有耶律延禧的直系血統。誰來當下壹任的遼國皇帝,這是個沒解的問題。
  最後,集漢人宰相李處溫、契丹族狀元耶律大石的腦袋壹起思考,大家想出了個辦法,立秦王耶律定。但是,該耶律沒在燕雲,據說正跟在耶律延禧的身後在夾山的深山老林裏逃跑呢,都快退化成原始人了,根本沒法到幽州來即位。
  這也沒事,當初立耶律淳的時候就是遙尊耶律延禧當太上皇,現在立個新皇帝,也遙尊壹次有什麽大不了的?
  於是,燕雲區域宣布新皇帝就任,至於軍國大權……交給耶律淳的太太蕭德妃,她成為壹代新的蕭太後,暫時攝政。
  消息傳來,宋朝舉國上下振奮,利好!遼國的事兒大家都知道,耶律、蕭之間永遠沒有真正的和諧,他們就像真實的世俗夫妻壹樣,總是爭奪財產權、支配權、繼承權,尤其是衍生到下面的軍界、政界裏,兩百多年裏早就形成了兩個派系。
   宋朝決定再等等,壹定會有更利好的消息傳來的。果然,再小半個月,消息傳來了,燕雲內亂,蕭德妃把漢人宰相李處溫全家砍了,理由是以權謀私,大發國難財,在短短的三個多月裏居然摟了……七萬貫錢。拜托,想殺人也給個差不多的理由行嗎?七萬貫就殺宰相,遼國人到底見過錢沒有,這放在宋朝簡直是天方夜譚。
  之後,燕雲大亂,漢人、奚族、渤海族人人自危,耶律派系的官員們也很不安,這直接導致了蕭姓族人更加不安。為了安全,當時蕭姓裏最有權的大佬蕭幹率領他的四族聯軍返回幽州,成了城防司令兼警察局局長。幽州之外,遼軍的控制力下降到了有史以來最低點。
  這時,宋朝覺得火候到了,童貫率軍第二次攻打燕雲。
  這次出兵是個特例,和以前所有的征戰都不壹樣。以前是純軍事行動,是刺刀見紅妳死我活的,這壹次嘛,其實應該是個政治活動。
  西軍的名將們,除了被貶職的,都被擠到了隊伍的最後排,取代他們站在前面的,是壹系列帝國的顯貴。那些平時離戰場越遠的,這壹次靠得越近。
  加塞的人是從東京城裏跑步沖到國境線上的——蔡京之子蔡攸。這位兄弟是很不起的,按說他是帝國裏排名數壹數二的權二代,憑著老爹蔡京,他什麽不做都能逍遙快活。但他不,不僅自主創業,直接和趙佶搞好關系,在多年以後,還把槍口指向了自家老爸。
  他壹心壹意想把蔡京搞下臺,自己取而代之。
  關於他們父子,有個段子很經典。話說蔡京晚年有次正在客廳裏和朋友聊天,突然間門簾晃動,蔡攸帶著人快步而入。進來後他二話沒說,壹把抓住了老爹的手腕,說:“大人脈動緩滯,身體不大舒服吧?”沒等蔡京回答,他立即起身,說宮裏有事,走了。
  這期間,蔡京很平靜,客人很驚訝,他實在搞不懂這對父子在搞什麽。蔡京長嘆壹聲,“老友,妳不知道這是咋回事吧,這小子是在咒我得病,好讓皇上罷我的官。”
  果然,不出幾天,蔡京致仕。
  這件事記於正史,在蔡攸的列傳裏,看來是真的,或者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的翻版,還真是不好說。但小蔡的能量和膽子可見壹斑,這時他坐在開封城裏,觸角伸到了國門之外,對燕雲地區發生的事了如指掌。
  據他分析,這次遼國內亂,燕雲動蕩,西軍再打壹次肯定成功。成功……神宗皇帝曾經許諾,“復燕雲者王”,那可是王爵!而且徽宗鄭重重復過,絕不食言。
  為了王爵,壹定要搶到這個好差使。蔡攸主動要求上前線,哪怕軍職沒有缺了,可以給他個監軍做嘛。至於監軍自古以來多是太監做的,而且這次是給太監做監軍,簡直是太監裏的太監,這些就無關緊要了。
  蔡攸出征,趙佶親自送行。在隆重熱烈的場面裏,誕生了帝國有史以來最荒唐的壹幕。只見皇帝高高在上,身邊美女如雲,蔡攸突然指著其中的兩個說:“如臣得勝還朝,您把這兩個美人賜給臣吧。”
  這是怎樣的無禮放肆!
  在封建禮儀達到頂峰的宋朝居然出現了這壹幕,真是震掉了孔夫子的下巴。君如父,那麽君的女人就是媽,蔡攸居然當眾調戲兩個媽。
  史書沒有記載當時在場的大臣們啥反應,所以不能亂講,值得玩味的是趙佶本人的反應,面對空前的無禮,他只是笑了笑,就沒了下文。
  居然是壹笑了之。
  之後,蔡攸快馬加鞭奔向邊境,去搶童貫的軍功章。可到了之後才發現,想搶的是大有人在啊,連壹向沈穩老練壹動不動的人都忍不住伸出了手。
  劉延慶。
  這位黨項族高官是西軍當時的二號人物,權位僅在童貫之下。壹直以來,他所做的事就是端坐在大後方的中軍帳裏,通過通訊員和前線交流,幹的是遙控指揮的高端技術。可這時不行了,眼看著遼國壹碰就倒,功名利祿近在眼前,再無動於衷,怎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他要求沖到最前沿,由他帶兵沖進燕京城!
  童貫同意了,同時大造輿論,向燕雲敵占區宣傳宋朝的進攻決心、利民事項以及投降後的光明前景。他堅信這次肯定有作用,不為別的,之前親情沒法感化的,現在危機臨頭,只要沒傻透的肯定知道好歹。事實證明他想對了,這次的招降信發出去之後,簡直是從者如雲。
  燕雲十六州裏的易州、涿州主動投降。
  易州守將高鳳、涿州守將郭藥師主動向宋朝投降。高鳳也就算了,郭藥師卻非同小可,前面提過,他是渤海人,他手下的軍隊是由遼國最北部的居民組成,這些人在女真人進攻時最先失去了家園,滿腹怨恨,耶律延禧看中了這點,給他們取名叫“怨軍”。
  怨軍被女真人輕易擊敗,但在遼軍中仍然是首屈壹指的戰力,郭藥師以壹個邊緣族郡的外人,只憑著這股近八千人的軍力,就做到了燕雲十六州之中的壹州之主,其影響可想而知。
  現在他主動投過來了,宋軍上下頓時壹片舒爽,遼國完了,這下子鐵定完了!得出這個結論之後,宋軍才下令出征。
  西軍集結了十萬人,劉延慶親自上陣,郭藥師的怨軍作為向導,他們興沖沖地上路,殺向了幽州城。這次出征沒人再緊張了,簡直是像郊遊壹樣,不分前軍,沒有殿後,中軍是肯定有的,但壹般人找不著,十萬人擁在壹起上路,成壹個大扇面前進,誰知道大首領在哪兒?
  這種局面讓壹些人心裏沒底,有人忍不住提醒了劉延慶壹下,說這樣會被偷襲的,不管怎樣遼軍仍然很能打。
  結果,不僅劉延慶冷笑,連郭藥師都不屑壹顧。妳們實在太不了解情況了,遼軍現在都縮在幽州城裏,搞治安都來不及,拿什麽來偷襲?
  誰敢偷襲?!
  盡管放心大膽地前進,只要看到了幽州城,就是成功的時候。結果,他們走到了良鄉(今屬北京)附近,後來據有些人說,真的隱約看到了幽州城,不過卻沒見著成功長啥樣,倒真的被偷襲了。
  蕭幹真的離開了幽州城,在路上截著宋軍,幹了壹票狠的。
  戰況有點亂,把西軍打了個措手不及。說實話,場面真是很丟臉,但是損失不大。西軍再慘也有個底線,就像群毆壹樣,把蕭幹打出去了。
  戰後盤點,真正的損失在劉延慶的心裏。這位二當家下令停止前進,就地紮寨,往嚴實裏紮,往結實裏紮,壹定要穩!
  他不走了,他要好好地觀察,搞清楚遼國人到底現狀怎樣。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是為什麽來的,摘桃子撿現成,要是桃子還沒熟,他湊上去有什麽意思?
  郁悶中,郭藥師悄悄地接近了他,向他鄭重地恭喜,“恭喜大帥,賀喜大帥,您的富貴到了。”
  “妳說啥?”
   劉延慶很不解,這個郭藥師不是成心來撮火的吧。卻見小郭同誌很誠懇,他說:“幽州城裏兵力有限,現在蕭幹親自出征,帶來至少壹萬人,這樣城裏已經空了。現在由您坐鎮西軍,把蕭幹拴在這裏,我帶怨軍抄小路繞過戰區,直接攻打幽州城門。以怨軍的實力壹定可以破門而入,到時只要您再派壹個可靠的人接應壹下,壹定可以攻下幽州城。那時裏外結合,全殲蕭幹所部,燕雲其他州城群龍無首。必定不戰而降。”
  不世戰功,唾手可得!
  興奮……劉延慶壹下子飛上了幸福的雲端,這樣也行?蕭幹偷襲居然偷出了劉氏的天大機遇。這樣的話,派誰去接應呢?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第壹時間想到了自己親愛的兒子劉光世。劉衙內這時已經升官了,平定方臘之後,他升到了觀察使、鄜延路兵馬鈐轄,是宋軍裏的高級武官。這次如果再率先攻入燕雲首府,這樣的功勞足以讓他名垂青史,平步青雲。
  很好,就這麽定了。
  為了必勝,劉延慶把自己手邊所有的底牌都打了出去,大將高世宣,萬人敵楊可世都派給了郭藥師,率領六千名怨軍乘夜出發,繞小路過盧溝橋,夜襲幽州城。
  壹夜行軍,晨光熹微時他們抵達幽州的迎春門。事實證明,這真的出乎遼人意料,他們想不到宋軍剛剛失敗就敢於大範圍穿插,躲過了蕭幹的部隊,突然間出現在幽州城門外。
  壹來出敵意外,二來怨軍生猛,三來幽州的城防在郭藥師的眼裏沒有秘密,他們快速發動進攻,沒等遼軍集結就攻克了迎春門,殺進了幽州城裏。
  這是近兩百年以來前所未有的事,漢人的軍隊攻進了幽州城裏!幽州繁華,街埠林立,道路寬廣,平時利於通商,利於流通,這時就利於怨軍的進攻。郭藥師等人迅速占領城內各處關鍵點,直逼蕭太後的行宮。這時的局面,只要抓到了這個女人,就等同於攻克遼人的心理防線。
  幽州,乃至於燕雲十六州都將隨之落進漢人的手裏。
  問題集中在壹個女人的身上,事兒就好辦了。郭藥師們想了想,做出了個最合理的組合動作。他們壹邊攻打幽州城裏的關鍵地段,壹邊寫了封信給蕭太後。
  之所以寫信,是因為有個前因。
  在郭藥師投降之後,蕭太後也曾經投降過,她派人送來了非常專業的投降書,說只要宋朝承認遼國在燕雲地區的主導地位,那麽從此當宋朝的屬國也可以。
  翻從前的文件,這是童貫第壹次攻打燕雲時,趙佶給出的第二點要求。童貫曾經發給過耶律淳,可惜被拒絕了。這時舊事重提,蕭太後希望仍然有效。
  有效才怪,事實上雙方這時都變了。童貫在落井下石,想的是斬草除根,把遼人都砍倒。蕭太後更絕,她的投降書其實是壹式兩份,宋朝和金國每壹方都送到了,在玩壹仆二主。
  她想的無非是拖延些時間。
  但在宋朝人的心裏,代表她怕了,這壹點反映在戰爭裏,就是可乘之機。想想這樣壹個膽怯的女人,發現敵人已經攻到了眼皮底下,只差壹層內城墻就砍到身邊了,她會怎麽樣?
  哭著喊著求饒吧。
  呵呵,肯定是這樣!於是,勸降通知書送出,郭藥師等人邊打邊等。之後,他們等來了壹個大麻煩,蕭幹突然出現,這人居然帶著三千人火速殺回了幽州城裏,和怨軍打起了巷戰!
  這就是蕭太後的反應,她接到恐嚇信不僅沒嚇倒,反而派人向良鄉方位的蕭幹求援。這是個有種的女人,哪怕刀快砍到了脖子上,都選擇硬挺。
  查壹下遼國的歷史,是凡叫蕭太後的,從來都是強人。當然,除了耶律洪基的老婆……回到幽州城裏,蕭幹突然回援,打亂了怨軍的陣腳。蕭幹的部下們眼睛都紅了,這裏是他們的家,怨軍也好,漢人也好,都是些殺人放火的東西,現在搶進他們的家裏來了!
  按平時的戰鬥力來衡量,他們遠遠不是怨軍的對手,何況怨軍裏還有楊可世等萬人敵,同時人數比怨軍少了壹倍。可這時情急拼命,怨軍居然被他們打得節節後退,從城中心趕向了迎春門來路。
  郭藥師等人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但同時暗暗心喜。蕭幹回來得好,從大局上看,這是遼國人真正的敗招,只要他們能再挺壹會兒,宋軍就將掌控全局。
  蕭幹在良鄉以壹萬人對抗十萬西軍,本就力不能支,現在為了應付怨軍偷襲,抽調三千人回援,良鄉方面的力量立即薄弱。
  劉延慶指揮全軍強攻,很可能壹擊即破。
  幽州城裏,蕭幹看似占盡上風,實際上只是他突如其來,打得怨軍不知所措罷了。按原計劃,很快劉光世就將率領生力軍來接應,那時裏應外合,蕭幹必將與幽州城壹同陷落。
   之後,整個燕雲地區動蕩,其余十三州望風而降……千秋偉業,至此大定。在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十月間,宋、遼兩國的命運掌握在劉氏父子的手裏,他們的意願將決定歷史的走向。他們只需要按計劃行動,哪怕劉延慶按兵不動,只要劉光世能率軍接應,那麽壹切就將水到渠成。
  命運就在前面不遠處的拐角處等著宋朝,光明、榮耀、失去近兩百年的民族守護城墻,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等著,只需要劉光世出現。
  但是,在劉光世的壹生中,他最不喜歡做的就是出現,他的習慣動作是消失。幽州城不是他第壹次玩消失的地方,公元1122年也不是他第壹次掌握全民族命運的時刻,鬼知道為什麽他這樣的人,總會掌握到那麽重要的東西,但他就掌握到了。
  接著就放棄了……那壹天,劉光世沒有出現在幽州城裏,他和那些約定好的生力軍都不知去向。怨軍陷在了幽州城裏,他們名義上的敵人是三千名遼軍,比他們少了壹半還多,可妳能相信像幽州這樣大的歷史名城,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會全城沈默,任憑幾千個敵人隨意殺戮嗎?
  滿城都是敵人,怨軍節節敗退,到後來他們發現自己被困在了城裏,前面是敵人,後面是城門,只不過城門被關上了,重兵把守,他們搶過去攻了好幾次根本打不下來。
  怎麽辦,他們只好打起了城墻的主意。他們用繩子系在城頭上,壹個個順了下來。勉強活著逃出城的,只剩下了幾百個人,而且都沒了馬。他們徒步逃生,從小路回到了大營。
  偷襲失敗了,士卒不算,連大將高世宣都死在了幽州城裏。但這並不是末日,經此壹役,宋軍只是沒占著便宜,對比遼國,蕭幹軍隊死的人也不少,他們來回奔波,已成疲軍,而劉延慶的大營始終平穩,無論是戰力還是物資,都保持著絕對的優勢。
  這壹點,劉延慶自己知道,所以他敢挺在良鄉附近等消息;蕭幹也知道,這讓他很絕望,他是很能打,但是滿打滿算只有不到壹萬兵力,總是以壹敵十,敵二十,次數多了也會死人的。
  但是他必須得贏……絕望中,他冷靜了下來,仔細回想,他找到了宋軍的破綻。
   接戰兩次了,宋軍本來大勝的機會,為什麽會輸?問題都出在主將的身上,第壹次是童貫豬油蒙了心,不該退壹定要退,不能打壹定要打,等於是他玩死了西軍; 第二次,純粹是劉氏父子的無厘頭表演秀,劉爸爸行軍像旅遊,大平原上被偷襲,劉兒子玩失蹤,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機會失去。
  很好,蕭幹有了個非常荒誕、近於無聊的計劃。
  為了實施這個計劃,他再壹次冒險,帶著人出了幽州城。這等於把幽州的城防又扔了。他悄悄地繞過了宋軍大營,出現在宋、遼兩國之間的交通要道上。
  之後就是等,這麽點兵力壹直等在廣闊無邊的大平原上,直到等到宋軍的運糧隊出現。這期間他很幸運,沒人發現他們,很顯然劉延慶把巡邏隊都關在了大營裏,全體關門睡大頭覺。
  在這種危險地段,蕭幹帶人沖了出來,把宋軍的運糧隊給劫了,臨走時很不小心地透露了壹個軍情——遼軍集結了三倍於宋軍的軍隊,已經在良鄉周邊形成了包圍圈,只等晚上舉火為號,就壹起圍攻,把宋軍全殲。
  這個軍情迅速地傳到了劉延慶的耳朵裏,劉延慶第壹時間震驚了。天哪,狡猾的遼國人,萬惡的遼國人,居然不聲不響地給他挖了這樣大的坑!今天晚上就圍攻嗎?那麽危機迫在眉睫了嗎?怎麽辦……他繞著圈子想辦法,直到夜幕降臨也沒想出什麽。
  其實多簡單,簡單得接近無聊,非常的荒誕,遼國只剩下燕雲十四州了,連主城幽州都被攻進,蕭幹只能抽調三千人親自回援拼命,哪兒還能再變出來三十萬遼軍?
  如果能這樣,還會坐視宋軍入境嗎?早就在白溝那兒隔河阻擊了。
  這些劉延慶想不到,他完全被自身的安危給嚇著了,糧道被斷,軍情突然,壹連串的突發事件讓他慌了,當這壹天晚上,夜幕下突然間火光四起時,他真的像是聽到四面八方響起了遼國騎兵沖鋒時的馬蹄聲。撤退,立即撤退!
  劉延慶以最嚴厲的軍令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令全軍不顧壹切、扔掉壹切地火速逃跑,來不及帶的各種戰略戰備物資,全部就地燒毀。
  這壹夜火光沖天,其中絕大部分是宋朝人自己點的。這片大火裏燒的絕不僅僅是些帳篷、器械之類的東西,而是宋朝自熙寧變法以來積累的所有家底。其中最重要的是軍糧。“……自熙、豐以來,所蓄軍食盡矣。”——《三朝北盟會編》
  劉延慶管不了這些,在他心裏,自家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沒命地跑,驅趕著士兵們和他壹起跑,跑了壹夜之後終於到了白溝。到這裏,他松了壹口氣,看來危險終於逃過去了,前面就是國境線,過河就會安全。但是就在這壹刻,他發現了更大的危險。
  遼軍殺到了。
  他昨晚並沒有幻聽,火光驟起時真的有馬蹄聲響起,蕭幹真的率軍沖向了他們。只是由於實力懸殊,蕭幹沒有直接動手,他壹直尾隨在宋軍的背後,直到宋軍跑了壹夜心力交疲時才發動攻擊。
  這時前有白溝界河,後來遼軍鐵騎,十萬宋軍壹夜奔逃,局勢惡劣得無以復加。之後的事兒還用說嗎,宋軍扔下了足夠多的屍體,才渡過白溝,回到了宋境。
  第二次北伐結束。這壹次宋軍敗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不要再說什麽士氣了、榮耀了之類的事,每壹個士兵都郁悶到要死。縱觀全局,他們根本不是遼國人打敗的,是被遼國人嚇敗的!
  老子不是嚇大的,是被嚇死的!
  這樣的屈辱,完全是上層徹底腐爛的惡果。西軍縱然勇武又怎樣,全軍都是萬人敵又怎樣,只要有童貫、劉延慶、劉光世這樣的大領導在,他們都得敗,都得死,都得屈辱。
  這壹戰過後,物資沒有了,軍力喪失了,士氣都泄了,這還只是自身的損失。看外面,遼國人、女真人都擦亮了眼睛看到了壹個事實,堂堂宋朝,如此龐然巨物,居然只是銀樣镴槍頭,是個紙老虎。哈哈,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調整政策,肥肉就要有肥肉的待遇。
  尤其是女真人,他們再不把宋朝當成戰略夥伴了。
  以上仍然只是損失的壹部分。北伐燕雲更大惡果要在兩個月之後,以及兩年半之後才真正顯露出來,那時的宋朝才會自食其果,欲哭無淚。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