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宋史

高天流雲

歷史軍事

  《如果這是宋史》講述了從遠古流傳至今的歷史,本就是真假摻半的。也許就在那些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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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書降

如果這是宋史 by 高天流雲

2018-9-26 21:22

  話說終於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繼遷,趙恒長出了口氣,壹身輕松往家趕。真是爽啊,幸福的時光總算開始了!
  但奇妙的是,從此壹切都好,可趙恒卻半點都沒開心。幸福真的在開封城裏,但居然落在了另壹個人的頭上——寇準。
  翻閱歷史,無論從哪方面講,寇大宰相才是澶淵之盟後最風光,最神氣,也最幸福的那個人。現在就看壹下他的具體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樣對待他周圍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欽若。王副宰相從大名府回來了,僥幸沒死,而且還是真正的戰爭功臣,但是轉眼之間就自動辭職了。寧肯不要這個參知政事,也絕不再和寇準在壹間辦公室裏上班!
  要說趙恒真厚道,王愛卿,朕非常地理解妳。這樣好了,我特意為妳發明壹個官銜如何?叫“資政殿學士”,妳去上班吧,並且主修《冊府元龜》壹書,既貴且閑,先幹幾天,祝工作快樂。
  可是沒幾天,這事就讓寇準知道了,他立即兩眼放光,心花怒放。敵人永遠都是敵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還沒泄盡,接著拿王欽若開涮!於是他利用手中的職權,把資政殿學士的頭銜降到了翰林學士的下面,讓前宰相王欽若連個剛考上的狀元都不如……這實在太不仁道了,宋朝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這麽虐待過宰相。
  結果趙恒看不過眼,在王愛卿的官銜中加了壹個“大”字,變成了“資政殿大學士”。壹字之差,出人頭地。然後皇帝才笑著問“大”學士:“愛卿,做這個官還滿意吧?”
  寇準很不滿意,壹怒之下,他把槍口對準了曹利用。這個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來進去,遼營跑得跟平地似的,是當時最拉風的壹個,可能寇準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結果戰後,此人因功升任樞密院副使,壹躍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準的眼裏,這不過就是大兵裏的大兵!
  於是曹樞密就根本沒法講話,只要稍微與寇宰相的意見有壹點點的不同,立即迎面壹陣暴風雨:“……妳這個笨大兵懂什麽,國家大事要妳插嘴?”
  於是曹樞密只有閉嘴。
  但是寇準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資歷太淺,不敢說話,欺負他壹點快感都沒有。怎麽辦?他的滿腔激情,和過於旺盛的鬥誌,都讓他無法忍耐,而且此人壹直到死,都沒忍耐過。於是他就抖摟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當時漢人中等級最高、最神聖不可侵犯的那個人。
  皇帝趙恒。
  寇準在趙恒的面前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僅僅工資勞務那麽簡單,我還要尊重。於是趙恒就都滿足了他。甚至就像當年對待呂端那樣來恭敬寇準。
  細想也沒錯啊,呂端是直接導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沒有最初時寇準幫他得到了太子的名分,他拿什麽去順理成章呢?再加上剛剛過去的澶淵之盟,無論怎樣,他都遠遠超過了老衰神呂端對宋朝的貢獻。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氣壯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記性壹樣,他時不時地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趙恒說:“……陛下,您可別忘了,沒有我,您還能回到開封城,當這個太平天子嗎?”
  上帝啊,這句話像不像是三國時,曹操打下袁紹的冀州城,臨進城前,許攸甩著馬鞭子對他笑嘻嘻說的那句萬古流芳的話:“……阿瞞,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後沒過十幾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許褚砍了腦袋。
  可寇準事後是什麽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與宰相們的朝會裏遲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單獨提前離開時,皇帝居然壹路目送,崇敬不已。
  這壹切都被王欽若看在了眼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但只有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觀察得到微妙隱晦的那壹面——最強點即是最弱點,可妳必須得能發現!
  王欽若發現了。就在寇準大搖大擺地走出金鑾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闊步在他的人生巔峰上時,他的禍根已經發芽,在壹瞬間就動搖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欽若輕聲細氣地問:“陛下,您這樣敬重寇準,是因為他有大功於社稷嗎?”
  “當然。”趙恒有點驚訝王愛卿的話,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反以為寇準有大功……這,這從何說起啊。”王欽若憂形於色。
  “怎麽?”趙恒習慣性地有點緊張。
  “陛下您細想,與遼國結盟不是壞事,但地點並不在國境線上,是在我們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裏,遼軍在城下……這是《春秋》壹書裏提到的最典型的,再恥辱不過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轟的壹聲巨響,趙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榮譽、驕傲,都在這壹瞬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恥辱。更要命的是,他這才反過味來,原來他壹直都活在壹個虛幻的妄想裏,以為人人都在稱贊歌頌他,卻不料他早就被釘死在了恥辱柱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三十萬兩歲幣,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證”!
  奇恥大辱……趙恒壹時間覺得天旋地轉,無處容身,要怎樣才能挽回自己的顏面?!可就在這時,王欽若又開始說話了。
  “陛下,您知道賭博嗎?”
  “啊……啊?賭博?”趙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會這個。
  “賭博呢,是要有賭註的,”王欽若十分耐心地繼續講解,“而賭註快要輸光的時候,賭徒往往就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賭在上面,來個‘孤註壹擲’。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準的孤註。他壹次次地逼著您走上前線,再過北城,還必須得聽他的話,壹直留在前線……這就是寇準的功勞,這就是寇準的忠誠?”
  “夠了!”趙恒再不願聽下去,人最怕的就是“幡然悔悟”。“城下之盟”、“孤註壹擲”,這八個字就把寇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勞的本質完全顛覆。再不要提什麽寇準了,再別提什麽澶淵之盟,朕要好好地靜壹靜。
  但靜下來的趙恒卻沒有去翻字典,不然關於“城下之盟”的解釋會讓他好受壹些,或許中國的歷史也就不會再是那個樣子了。因為歷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並不是屈辱,而是充滿了血腥味十足的強悍與不屈,是有種的爺們兒才配獲得有尊嚴的“盟約”。
  那是公元前五九四年,楚國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宋國國都長達九個月之久。弱小的宋國沒法支撐了,但是對於投降,宋國還有別的想法。
  他們的宰相華元在夜裏縋城而下,悄悄地潛入了楚國軍營,壹直摸進了楚國元帥的大帳裏,用壹把匕首逼住了對方——我們已經開始吃人肉、燒人骨過日子了,的確沒法支撐。但是我們寧可戰死,絕不投降!想締結盟約嗎?現在楚軍必須後退三十裏,還宋國以尊嚴,那樣我們才可以和楚國議和!
  楚軍同意了,在三十裏開外與宋國結盟。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試問宋國哪裏有半點的屈辱?如果趙恒真的做到了那壹步,信不信不僅是漢人的後代,就算是胡人異種,也壹樣的對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著沒完沒了的感受痛苦,我怎麽就這麽容易就被寇準給騙了呢?!“孤註壹擲”……寇準妳真是太狠了,連妳的皇帝都敢這樣對待!
  但真不明白,這場戰爭是寇準的戰爭?是他和蕭燕燕之間的對壘?贏了輸了對他有什麽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繼忠那樣的都能在遼國混得人模人樣,寇準去了都能把韓德讓擠到壹邊去?
  這些趙恒都不管了,他心裏只有壹個念頭。那就是盡量地挽回損失,人的名譽是第二條生命,壹定要怎樣跌倒再怎樣爬起,要把這個天大的恥辱變成比天還要大的榮譽,這就是以後的努力方向。
  來吧……整個的宋朝都要為這個目標而奮鬥,不惜壹切代價,把皇帝的面子找回來!
  但是,這更是個要求技術含量的活兒,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趙恒自己日思夜想,王愛卿也沒閑著,但是蒙在鼓裏的寇準卻仍然還是那個時期裏最神氣活現的主角兒。
  他更忙了,折騰完了朝中重臣,就連個黃牙未退、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都不放過。
  話說宋朝的神童多,後來的“方仲永”就是其中壹個,不過是個反面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說在澶州城頭和寇準喝得昏天黑地的楊億,更比如這時突然出現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進京的時候已經十四虛歲了,真正強悍的神童叫姜蓋,當時只有十二虛歲,兩人同時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試。晏殊要作詩、賦各壹篇,姜蓋年紀更小,考題單壹些,是作詩六首。
  結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詩、賦俱佳,讓趙恒非常欣賞,立即就要封官。請想象,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門生,這是多好的事,當時滿朝文武都齊唱頌歌,人人叫好。但是寇準走了出來,板起臉說了壹句話。
  “陛下,封官就封姜蓋吧。”
  “啊?為什麽?”趙恒有點發楞。
  “為什麽?”寇準的表情更怪,仿佛聽見了壹個反天地、反人類、反祖宗的大謬論,“這還用解釋嗎?姜蓋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這是個規矩,終北宋壹朝,皇廷之上,長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過重要語錄,就貼在東府宰相的政事堂的辦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後來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長先生等大佬,不管對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壞還是貢獻,都被這壹條統統否決,釘在了違規上崗的警示狀上。
  所以這時寇準說得理直氣壯,想必他的眼角還瞟向了在旁邊怒火萬丈,卻只能忍氣吞聲的王欽若——怎樣?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為他們就是操蛋……而王欽若,就是個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鄉。
  事情就要決定了,皇帝看上去會像往常壹樣順從寇準,王欽若、小孩子晏殊,都註定了要再次忍耐。卻不料趙恒突然壹笑:“江南人怎麽了?唐朝的宰相張九齡也是江南人,難道不是壹代名相嗎?”
  壹語成讖,這句話不僅定了王欽若、晏殊兩人的終身,讓他們後來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外,也是壹個時代的終結,至少寇準的命運被突然扭轉。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當眾揶揄,是氣惱?是震驚?還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臺了……
  寇準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壹〇〇六年的三月間第二次罷相,被貶到了陜州(今河南陜縣)去做知州。這時距離澶淵之盟時,已經過去了近兩年了。
  物是人非,他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還活著。
  這之前,畢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國家需要他,他只好帶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壹次早朝時,他突然間昏倒。趙恒步行沖出了大殿,但是晚了,畢士安連話都說不出來,送回家裏就死了。時年六十八歲。壹位端莊仁厚的長者就這樣死去,算是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樞密使王繼英也死了,也是操勞過度,得病而死。此人從壹介小吏,趙普的跟班做起,死時位列三臺,是宋朝的西府之首。這樣的人生是多麽的跌宕起伏,波瀾壯闊。英雄不問出身低,王繼英的出人頭地,是機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壹生,對得起宋朝,更對得起他自己;
  高瓊也死了,這位宋軍中的第壹高官,殿前指揮使的壹生中,並沒有留下什麽值得誇耀的輝煌戰績,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橋前的舉止已經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滅的形象。就仿佛他是專為那壹瞬間而生。可他還比不上另壹位聲名顯赫的將軍。
  上黨名將李繼隆。
  李將軍也死了,澶淵之盟就像壹道分水嶺,有多少英雄就像是為它而生,為它而留存著生命,壹旦它確定之後,這些人就隨之煙消雲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裏,從此再也不見了……其實寇準也是這樣,嚴格地說,這次罷相以後,真正意義上的那個寇準就已經死了。他就是壹位為了拯救自己的國家、民族而生出來的特殊人物。
  在戰爭中珍貴無比,戰爭過後只是壹堆垃圾。這次他又坐上了電梯,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等他第三次回來時,他就變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壹個黨棍、政徒,戀權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後,宋朝的上層建築再次重組,東府宰相集團那邊,首領人物換成了王旦,參知政事的是馮拯、趙安仁;西府樞密使那邊正使是陳堯叟,副使是韓崇訓、馬知節。看壹下名單,是不是少了壹位重要人物呢?
  王欽若,王愛卿哪裏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掛壹個樞密副使的頭銜之外,他在絞盡腦汁,以求突發奇想,去應付皇帝交代下來的超重大任務,那可不止是聰明,或者是高超的語言藝術就能搞定的了,必須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來最頂級的皇帝們的心術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愛卿,想好了嗎?”四顧無人時,趙恒問,“朕得怎麽辦,才能挽回顏面,讓萬眾敬仰啊?”
  “容易,”王欽若壹臉的輕松,胸有成竹。“哪兒跌倒的哪兒爬起來,您可以再來壹次親征。這次遠點,直接收復燕雲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壹戰成功。那樣不僅契丹人會拜服在您的腳下,就連您的父皇太宗陛下,開國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偉業,蓋世名聲,就此唾手可成!”
  趙恒只想唾他壹臉唾沫。他的腦子瞬間閃回到兩年前冰天雪地裏的澶州北城頭。再回到那個鬼地方,甚至到更遠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愛卿精確擺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後架起“壹槍三劍箭”,本皇帝親自瞄準,轟他壹炮,以解俺心頭之恨!
  竟然敢惡搞我。可趙恒卻沒法直接發火反對,還得冠冕堂皇地解釋:“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剛剛得到喘息,朕怎麽能再把他們推進戰爭的火坑呢?打仗暫時不行了,妳再想想別的辦法?”
  王愛卿繼續冥思苦想:“這個……如今天下太平,再想驚天動地,實在不容易……不過,”突然間靈感從兩千年以前跳過來,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欽若瞬間爆炸:“想起來了,封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效果立竿見影,威名萬世流傳,簡直可以震動四方,賓服蠻夷,使您的名聲達到凡人不可乞及的頂點!”
  “啊?”趙恒壹臉茫然,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先期進入了“頂點”狀態。
  “不過,”王欽若瞬間又低沈了下去,“封禪可不是隨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級功勛,比如說漢武帝大破匈奴……”王愛卿瞬間瞥了壹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當量的功業,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蒼賜福,神靈顯聖,那是昌盛的預兆,人間必須設壇封禪,來回報上天。”
  “‘祥瑞’……”這事兒行嗎?無數的念頭在趙恒的心頭升起說“祥瑞”,即得承認有上天、有神靈,可誰親眼見過?而且用最笨的辦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禪都這樣的好,為什麽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沒幾個人做呢?
  而且還有最讓人絕望的壹條——天降祥瑞,那麽容易啊?!妳是二郎神,上帝是妳老舅?
  聰明人立即就解讀了皇帝的思維,博學多才的宰相只用了壹句話就擊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時的祥瑞也都是人為的。比如說‘河出圖、洛出書’,這樣的文明源頭,難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時的君王深信不疑,鄭重昭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著相信。事情也就辦成了。”
  趙恒再次長時間地沈默,空曠的大殿裏變得鴉雀無聲,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即將作出怎樣的決定。連王欽若都開始忐忑,自古以來陪著皇帝裝神弄鬼的人,並不是都有好下場的!
  但趙恒打破沈默之後的第壹句話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嗎?”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來這麽長的時間不說話,是在考慮怎樣去實施……王欽若瞬間放松,剩下來的小問題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去轉告他。陛下的話,想來他會聽。”
  這句話多輕松,又多正規,甚至很平凡。宰相難道能不聽皇帝的話嗎?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論是北宋,還是南宋,宰相都有否決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辭官不做就是了,絕對沒有生命或者徹底罷官的危險。就像最近的李沆、寇準,他們兩人就不止壹次地對抗過趙恒,而且基本都贏了。
  但王旦不是這樣,就從這時起,他的生命變成了壹個悲劇。他的原則是不管皇帝做什麽,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時再盡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損失,穩定天下和朝局。這是個悲天憫人的人,註定了筋疲力盡,傷心傷神地死去。
  但趙恒顧不到這些,從這壹天起,他變得有點恍惚,經常壹個人散步、思索,而且長時間地到秘閣(皇家圖書館)裏翻閱古老的典籍。直到有壹天晚上,他偶遇秘閣直學士杜鎬,這是壹位公認的博學且正直的宿儒。
  趙恒突然問:“‘河出圖、洛出書’,真有其事?”
  杜鎬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惱的表情。於是他決定“待君以誠”,說實話:“假的。是上古聖人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這些神怪的事,讓百姓們相信。”
  本來嘛,誰能相信壹匹馬從黃河裏跳出來,背上馱著上帝賜給伏羲氏的圖案,讓他創造出八卦?再由壹只靈龜從洛水裏浮上來,把刻著紅色紋理文字的“天書”交給大禹,要他寫成《尚書·洪範九幬》的?
  不過是比喻,不過是騙局。
  但是杜鎬發現,皇帝的臉色瞬間就開朗了,顯然某個難題已經解開。那天晚上,他目送著真宗皇帝步履輕盈地離開,絕對沒法想象,大宋帝國從此就將陷入徹底的瘋狂迷亂之中。其中壹部分原因,就是由於他剛剛所說出來的那句實話……這該死的誠實。
  誠實和欺詐,到底哪個才更有益於這個世間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卻是自己憑本事考上的進士。那壹科裏人才濟濟,李沆、寇準、張詠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歲要比寇準大些,卻比李沆整整小了十年。這樣的差距,再加上他沈穩謹慎,不像寇準那樣鋒芒畢露,所以他的輝煌時光註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壹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結穗更飽滿,世所公認,他是有宋壹代屈指可數的名相。
  可那是結論,身在其中的人沒法預先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時好日子已經來了,畢士安死、寇準被逐,他已經是帝國中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卻非常不快樂,是因為他的副手王欽若跟他說的那些悄悄話。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禪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著弄虛作假……他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國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還有他個人的名節,哪個更重要,要怎樣取舍?!
  憂心忡忡,但還得堅持工作。就這樣,那個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他無可避免地和皇帝單獨相處。看著皇帝溫和微笑的臉,他的心是不是也掙紮過呢?難道真的要違心奉承,百依百順,才能算是帝國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沒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禪”的事,居然是請他喝酒。酒席之間,兩人談得非常隨便,非常融洽,直到臨走,皇帝還令人取來壹樽美酒,親手遞給了他,意味深長地說:“此酒味道極美,您帶回家去,與妻兒老小壹起享用吧。”
  君王賜,不敢辭。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還。到家之後,他才發現,裏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滿滿壹尊珍珠。皇帝的話在耳邊響起:“……與妻兒老小壹起享用。”
  是許諾,也是威脅,家族富貴壹念之間,失寵墜落也不過就壹念之間。
  但李沆的聲音卻穿越時空,從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邊。那首先是他本人的壹句哀嘆:“什麽時候天下才能太平,讓我們這些人悠閑自在些啊!”
  當時與契丹、黨項的戰爭連綿不斷,弄得宋朝的宰相、樞密們焦頭爛額。可李沆卻微笑著說:“有點麻煩事也不錯,太平安了就會懈怠,將來沒有了戰爭,妳會懷念這時的。因為朝廷就會出別的亂子。”
  李沆,死了已經近三年的李沆,說過了這句話之後,就開始變本加厲地把各地受災、盜匪、混亂等事情上報,讓趙恒簡直惶惶不可終日。記得他本人還曾經反對過,但李沆卻就此說出了他的“聖相讖語”中最大的那句預言。
  “聖相讖語”之壹:“皇上正當盛年,應該讓他了解治國的煩難。要不然,他不是被聲色犬馬所迷,就是要大蓋宮殿,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妳要小心,將來這些都會落到妳的頭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說中了。現在這些晶瑩溫潤的珍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可是要用怎樣的代價才能得到它?從心底裏不想要,但是他敢嗎?或者說,他的心靈能容忍他違背至高無上的皇帝的意願嗎?
  可是他也清晰地記得,李沆也曾經面對過他現在的局面。那是“聖相讖語”之二的內容,細節先不說,聖相的反應是當著使者的面就把皇帝親手寫的詔書給燒了,並且讓使者給皇帝帶個話:“就說這事兒李沆不同意。”
  於是這事就真的被聖相給否決了,事後皇帝沒有壹點脾氣。
  但他是王旦,同樣是壹起趕考畢業,人的差距就是這麽的大。那壹夜,不管他怎樣的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怎樣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節,天亮後,他都會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樞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決定……不過他不知道的是,他並不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請客的唯壹壹個人,宋朝東西兩府的好多位長官都在與君同樂,卻沒壹個像他這樣愁眉苦臉的。
  據北宋偉大的發明家、文學家、怕老婆的典範、害朋友的敗類沈括先生在他的《夢溪筆談》裏記載,那天晚上陳堯叟正在樞密院裏值班,突然被內侍帶進皇宮深處,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壹處小殿前。進去壹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謂、老翰林杜鎬都在。不壹會兒皇帝趙恒也來了,真正的君臣同樂,不分大禮,吃喝過程中,每人各得壹袋子珍珠,臨走前又得到壹批“良金重寶”。
  沈括有才無德,但基本《夢溪筆談》裏沒什麽瞎話,再聯想壹下陳、丁、杜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書奇譚”裏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證明這些事的真實。
  看來無論誰想做點什麽事都不容易,就連皇帝也壹樣,事實上他不過就是要做壹場夢而已,卻得對自己的同夥既客氣又打賞,還得親自陪著喝酒,下到這樣的本錢,還得再等好些天,直到過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壹下自己欲說還休,乍驚乍喜的心聲。
  公元壹〇〇八年二月十二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趙恒緊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側殿召見了東西兩府的主要官員。
  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皇帝陛下在辦公的正式場合這樣開始了講話:“……愛卿們,妳們知道朕睡覺的地方是怎樣布置的嗎?”
  搞什麽?皇帝要自爆八卦?但是在場的每個人都非常認真虔誠地聽著。
  皇帝繼續講:“是這樣布置的——朕寢宮的四壁上都掛著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點燈的話,那是什麽都看不到。可是去年的十壹月二十七日(壹〇〇八年壹月八日),快到半夜時分,朕剛剛就寢,突然間整個房室光明大作,壹片雪亮。朕正驚訝,突然壹位神仙出現。他的帽子上星光閃爍,衣服像火焰壹樣的紅色。對朕說:‘妳要在正殿建黃篆道場壹個月,上天將賜妳《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泄露天機。’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卻忽然消失了。朕馬上提筆記下了神仙的吩咐,從十二月初壹時起,就吃素戒葷,虔誠持齋,在朝元殿建了道場,結九級彩壇,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車輿,以金珠珍寶裝飾,等待神仙的賞賜。現在已經過去了壹個月的期限,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給了臣子們壹個巨大的驚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剛才,皇城司派人奏報,說左承天門的門樓南角的鴟吻上掛著壹塊黃絹,不知是何物。朕驚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結果回奏說:‘這塊黃絹長約兩丈多,上面系著壹個像畫卷的東西,外面還纏著三周青繩,緘封的地方隱約能看到有字。’朕仔細思量,這就是那位神仙所說的天賜之書啊!”
  東西沒有親眼看到,就已經下了斷語。這充分證明了趙恒對神仙的崇拜、向往和堅決的信任之情。於是下面的宰相樞密們以王旦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們這樣的回答:“陛下以至誠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八十個字。古人喜歡引用語錄,買塊豆腐都得與天地祖宗掛鉤,太煩太亂!)臣等早就覺得皇上會感動上蒼,得到好報。現在果然神仙先來預報,然後天書按時下凡,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賜福皇上啊!”
  然後眾大臣齊聲歡呼,向皇帝跪拜,壹陣忙亂之後,他們有了個新的共識:“陛下,這是上天單獨給您的。壹會兒打開天書,請您獨自啟封,所有人都退開。”
  趙恒搖頭:“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評朕治理國家的過失,那自然也跑不了妳們,咱們壹起研究怎麽改;要是單獨警告朕壹個人,那更要妳們來監督指正,怎麽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來讓誰都不知道呢?”
  至此討論結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壹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門而去。
  左承天門到了,香案已經擺好。皇帝親自向那塊黃絹拈香跪拜,然後命令兩個太監周懷政、皇甫繼明順梯子爬上去,把黃絹以及裏面包裹的東西都取下來。
  禮儀從這時就已經啟動,先由首相王旦接過了“天書”,跪倒奉給皇帝。趙恒也跪倒,向天書行“二拜禮”,然後那輛從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級香車就有了用場。“天書”被放進車裏,由皇帝和首相親自步行引導,帶到了朝元殿的黃篆道場。
  在那裏,由樞密院正使陳堯叟開啟“天書”,宣讀上天的旨意。莊嚴的時刻到了,蜀川才子陳堯叟無比榮耀、無比興奮地解開了那塊兩丈多長的黃絹,只見裏面果然有天書三幅,都是用黃色的字體寫就。但是別忙,包天書的黃絹上還有上帝親手寫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恒。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準確無誤,這就是寫給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趙恒的,要他守護神器,保證正義,而宋朝的江山會有七百年,穩定系數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沒有再大的了!
  讀完了這二十壹個神聖大字之後,陳大樞密使才開始正式啟封天書,當眾朗讀。結果發現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還真是造詣頗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時的“大禹”年代相仿,因為天書的格式文體是相當接近《尚書·洪範》以及《老子道德經》。
  這三卷的內容層次分明,條理清晰。第壹卷是誇獎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來管理國家,是個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誡了壹個年輕有為的趙恒,妳不要驕傲,要清靜簡儉,千萬別浪費;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壹下上天對宋朝的特殊關愛,妳們壹定會國運昌盛幸福永遠的,只要聽上帝的話,跟趙恒走,那麽連七百年這個大數都是可以無限延長的!
  當天的儀式在壹片熱烈、喜慶但又有序的狀態中結束,“天書”被收藏進宋朝著名的金盒子裏,也就是“金匱”,進入大內禁中,成為趙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據記載,當天晚上趙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黃篆道場現場,名義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個導演和主角在戲開拍第壹場後,不得反省壹下現在,計劃壹下明天呢?
  畢竟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開始之後是突然沈默,壹連接近五十天聲息全無。就像上帝偶然間心情快樂,給人間的宋朝皇帝寫了封信,問候勉勵了壹下,然後就彼此兩清,各不相幹了。
  但是常識告訴我們,慣性越大的東西,啟動時就越費勁,可壹旦它運轉了起來,要它停下來就更難!五十天的啟動時間,之後稍有心機的人就無不佩服宋朝的官員們辦事就是高明。
  公元壹〇〇八年四月份,兗州城突然成了全國的焦點。
  先是從兗州突然來了壹大群老百姓,精確數字是壹千二百八十七個人。為首的叫呂良,他們要求趙恒接見,並且提出了要求——鑒於最近國泰民安,外邦賓服,而且連上天都對您這樣友好。我們請您到泰山舉行“封禪”大禮,來答謝上蒼。
  趙恒不同意。
  兗州人再請求,趙恒再不同意;再請求,仍然不同意;直到第三次,趙恒煩了,直接拿錢給他們路費,老實兒點回家給我種地去。
  兗州人的第壹次努力就這樣失敗了。但是緊接著兗州城的官員們就集體上書,請求皇帝到泰山封禪。到底是知識分子,他們見多識廣,理論充分,“封禪”被上升到了國計民生甚至國際地位的高度。但是非常遺憾,趙恒竟然不再民主,他仍然不為所動。
  兗州人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失敗了。
  可是這壹年真湊巧,正是科考年。全國各地的考生們雲集京城,結果壹位叫孔謂的兗州舉人大出風頭。他熱烈倡議,號召同年們壹起去皇宮請願,懇請皇帝壹定要到山東去,壹定要封禪!
  但是活見鬼,以往那麽和藹可親的皇帝居然變得不通人性,第三次打擊了兗州人的熱情。他嚴正聲明,封禪是古往今來少有的人間壯舉盛事,不是誰都有資格去做的。我不妄想,妳們更別做白日夢!
  冷水澆頭,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國,把皇帝冷靜、客觀、務實、謙遜的作風告訴了每壹個臣民百姓。宋朝人都知道了,他們的皇帝不喜歡封禪,而且絕不會去封禪,他只想成為壹個辦實事,講效益的好皇帝,讓他們安靜地過好每壹天……
  壹切的跡象都表明,這時的趙恒還生存在人間。直到公元壹〇〇八年五月八日,宋大中祥符元年的四月初壹這壹天。
  這壹天在皇宮內院的功德閣上發現了第二份天書,內容和第壹份壹模壹樣。多明顯,老天爺在說趙恒妳不懂事,同樣的要求要我說兩遍,我在給妳面子啊,為何還不去“封禪”?
  於是天大地大,不如神仙大,趙恒像古代的聖人那樣“敬天畏命”。上天說什麽,他只有照做了。他終於下令,這壹年的十月,將在泰山舉行封禪大禮,來答謝上蒼。為此,他任命了兩位頂級大臣王欽若、趙安仁為封禪經度制置使,先到兗州,去負責封禪大禮的所有具體事宜。
  其他的頂級大臣們也都要放下所有國家政事,去做“大禮五使”——宰相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為禮儀使;馮拯為依仗使;陳堯叟為鹵簿使;趙安仁為橋道遞頓使。
  要註意,這樣的規格,不僅在宋代絕無僅有,就算在五千年中國歷史裏也算是開了先河。哪怕是秦始皇、漢武帝時的封禪,也沒有把國家軍、政兩府的首腦壹網打盡,全體動員的道理。
  但這也算不了什麽,因為“封禪”本就是本糊塗賬。怎樣做,做什麽,都沒有壹定之規的。簡單解釋壹下,什麽叫“封”,什麽又叫“禪”。
  封——解釋壹,就是用土來建祭壇,因為是用來祭天,所以要和天離得近些。所以要選在泰山之巔;解釋二,是用金銀繩或者特殊的泥,把呈給上天的裝有祭文、印璽的匣子加封,等於是寄信時的膠水。
  禪——解釋壹,“禪”其實是“墠”,指開辟土地。在祭祀上,就是單指劃出壹塊土地來祭祀地神;解釋二,與古禮“禪讓”有關,有代代相傳,永無斷續的吉祥色彩。
  這兩樣加在壹起,就是說要“祭天”加“祭地”。連偉大的《史記》裏都有“封禪書”這壹章。但是後來,由於人類總是活在地面上,所以對“地”就不屑壹顧了,說到了祭,就只祭天。“封禪”就變成了到泰山之巔去堆土,向老天爺近距離問候。
  不過這時問題又出現了,到時怎樣向老天爺打招呼啊,妳總不能讓趙恒爬上山巔,然後像後世裏精力無處發泄的無聊男子那樣,沖著無際太空,來壹聲“啊……!”的長嘯吧……
  馬上翻書,崇文院(三館、秘閣)、龍圖閣、玉宸殿、太清樓等通通開放,各位翰林晁迥、李宗諤、楊億、杜鎬、陳彭年等全體出馬,立即去查!要把前朝所有年代、所有場次的“封禪”大典的儀制都查出來!
  穿什麽衣服,怎樣行禮,祭壇的直徑是多少,土要堆多高,先做哪件後做哪件,都要查個壹清二楚,點滴不漏。
  可是,剛開始就卡殼了。就算把所有史書都翻爛了,也找不到最著名兩次封禪——秦皇、漢武兩位大佬的封禪細節……秦皇大哥壹統六合,混成天下之後,準時上泰山向上天匯報工作。可沒承想剛上到半山腰,突然間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嬴政立即大驚失色,他在壹棵大松樹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
  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封成禪。整個行動就是封了那棵大松樹,從此叫“五大夫松”。
  換成漢武,話說擊敗匈奴,漢威遠播。“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著實地風光威猛,於是他就把秦始皇做過的每壹件事,都重新玩了壹遍,其中就包括了封禪。但他照樣很煩。
  因為他也不懂,這個“禪”到底要怎樣“封”啊……但彪悍的人生無所不能,他自己制定了封禪的禮儀,就按照祭東皇太乙的規格辦!可是最後到底耍了什麽花招誰也不知道。
  他是壹個人帶著漢人史上軍功最盛、鋒芒最銳的將軍霍去病的兒子上山頂的,怎麽祭的天地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而霍將軍的兒子下山後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從此被斷絕,成了徹底不可考據的死證。
  然後千百年後,換成宋朝的壹大堆翰林們撓頭,但是別怕,希望還是有的。壹來宋朝這時的藏書就是多,單是處於皇宮最南端,會慶殿的西邊的龍圖閣(多有名,也有派,以後歷代的龍圖閣大學士比資政殿之類的學士們有款多了)裏就有六閣,其中儒家典籍三千七百六十二卷;史書閣各代史書八百二十壹卷;子書閣諸子百家共壹萬零三百二十六卷;文集閣近人文集八千零三十壹卷;天文閣天文、地理類共二千五百六十四卷;圖畫閣藏畫壹千四百二十壹軸、卷、冊……這還只是下層,上層的名目更驚人,那是趙恒他老爸趙光義的“禦集”、“禦書”,不過別誤會,不是指趙光義的收藏,而是趙二本人的遺作。
  試想再加上崇文院、文清樓等同類會所,那是怎樣的圖書資源?
  二來嘛,要是翰林加書院這樣的配置都搞不定的事,天下誰還能清楚呢?自然是我說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了……
  如此這般,時間過得飛快,各位翰林終於把封禪的理論意向上升到了具體的物質要求。怎麽搞終於有譜了。
  第壹,把需要的東西羅列壹下。
  這主要是取於“封禪之齊桓公”記載。那裏面說(管仲說的),得要有“鄗上之黍,北裏之禾”、“江淮之間,壹茅三脊”、“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並且還要有鳳凰、麒麟以及其他十五種珍禽異獸的出現,才能去封禪。
  據說,管仲說完之後,齊桓公就重新變成小白了,像個地道的小白癡那樣傻了好壹會兒,然後大叫壹聲:“易牙何在,給寡人上菜,讓封禪見鬼去!”
  這時這些東西由翰林們發掘出來,上交趙恒,不知道宋朝的官家是怎樣的壹副嘴臉。沒有記載,不過事情估計也不妙,上面的那些非人類遺產最後只被允許留下“江淮之間,壹茅三脊”,其他的壹概忽略。
  壹來是難辦,難找;二來是時間根本來不及。這時都快六月了,十月就要到泰山頂上去辦事,哪有時間全國海選挑山珍海味的?
  可就這壹項,就已經夠人抓狂的。“三脊茅”到底長什麽樣,哪兒出產,古書上只寫了個“南方”。於是大宋朝南方總動員,終於在嶽州的董皓老先生站了出來。在他的指點並帶領下,“壹脊三茅”終於找到了,而且數量相當的不少;
  第二,祭天需要玉器,具體地說,就是玉牒加玉冊。
  這個按說不難,中國是玉的國度,要別的鉆石、藍、紅寶石、貓眼之類的東西我們壹樣沒有,對不起,就是不出產。但是珍珠和玉石要多少有多少。可仍然卡在了時間這壹項上。
  雕琢玉器需要極長的時間,就算是皇家需要,也沒有三五個月就能搞定的可能。在這個硬性指標面前,連神通廣大的五位封禪管理員也束手無策了。但是真正的奇跡出現了,壹位叫趙榮的皇家玉工突然向皇帝報告。說老早年了,您的老爸,也就是太宗皇帝,曾經下令雕琢過這些玩意兒。當時整整用了壹年多的時間才做好,但壹直沒用,都存在某某庫房裏呢!
  趙恒壹聽大喜,馬上派人去查,結果千真萬確,用料上乘,精雕細琢的祭天版玉牒、玉冊都靜靜地躺在庫房的深處,像是在幾十年前就壹直在等待著現在這壹天。
  趙恒手捧玉器,感慨萬千:“先帝真有先見之明啊!”不過這時趙光義手底下的重臣們都已經病老將死了,年歲最小的寇準也被他遠遠地發配出去,不然,他就會被提醒,這些東西到底是怎樣的來歷。
  畢生追求榮譽的趙光義陛下在公元九八四年,宋雍熙元年時也曾經想過封禪,都已經下詔當年的十壹月將有事於泰山,什麽都準備好了,可是皇宮裏卻突然間起了大火。
  那場火,燒掉了當年那位太子的名位寶座,也燒光了趙光義封禪的心情欲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壹家尚不能齊,何談治國?更怎樣、何顏去泰山之巔持禮器面見上帝?
  所以當年這些玉牒冊只能靜靜地收歸庫房,讓往事淡忘吧,那些曾經瘋狂追逐功業的年華,和那個終身困於箭傷,卻仍然苦苦支撐的人……
  萬事俱備,只差排練。為了讓這次封禪成為歷代封禪中的經典,確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趙恒決定無所不用其極。最出格的是,他成了彩排演練中的演員。
  皇宮搭戲臺,封禪成國事。趙恒粉墨登場,開始提前進入角色。而皇宮之外,更是捷報頻傳,無數的祥瑞像馬蜂壹樣撲面而來,擋都擋不住。
  壹會兒某處大豐收,壹會兒某地“獄空”(人民都不犯罪了,多好),壹會兒某處仙鶴雲集,翩翩起舞。這還是小事,泰山周邊才真的是祥瑞大爆炸,震得整個東亞地區都頭暈目眩,嘔吐不止--先是泰山突然湧出了壹股清泉,旁邊的錫山上出現了蒼龍;然後是泰山上的猛虎開始大搬家,全都拋棄祖業,向徂徠山轉移;更神奇的是,開封城裏的皇帝忽然間突發奇想:“對了,泰山上有個王母池,也應該祭祀壹下吧。”
  結果命令剛剛發出,泰山上就有消息回報進了皇宮:“陛下,真是太神奇了,王母池的池水近來突然變成了紫色!”查壹下日期,變色的那壹天,正是趙恒剛剛起心動念,想要祭祀王母的時間……而泰山為了回報宋朝官家的深情厚誼,也給了他壹個具體回報。
  壹大堆五色金丹送到了趙恒的面前,只可惜史書上沒有記載,不知趙恒吃了沒有,是當天的正餐,還是飯後的甜點。
  這些小墊場之後,真正的大戲才出爐。那是在公元壹〇〇八年七月十的早晨。話說王欽若正在泰山上監工,著名風景區醴泉亭的北面草地上,壹塊黃綢子從天而降,第三份天書降臨了!!
  古語雲:“事不過三”,真不知是指的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最近外星人的郵局很忙碌,趙恒接二連三地接到了上帝的密信。
  “信”被加緊加急,百般恭敬地送進了京城。皇帝加首相再次率領文武百官把它迎進了皇宮,和前兩份壹體收藏。這些都做完了之後,終於大功告成,聖駕可以起程去山東了。
  但是禪,不是那麽容易封的;京,也不是那麽容易出的。為了各方各面的安全,趙恒臨走前下了壹連串的命令。
  京城留給了前宰相向敏中,由他來全權負責。這是個利好消息,證明宋朝在姓程的或者姓朱的“聖人”出土前,男女關系還不會徹底弄毀壹個人。向敏中的第二個春天就快到了。
  接著馬上派人去遼國,去通知他的好兄弟以及蕭大嬸,他這是去山東地界“祭天”,可不是第三次禦駕親征啊,友邦不必驚詫。同時再派大太監劉文質去齊州(今山東濟南)當都監兼都巡檢,由他來防備北方的突然襲擊。萬事都要留壹手才有安全感;
  又派另壹位大太監周文質去西北,允許他在緊急的情況下,有權調動鳳翔、邠州壹帶的駐軍,來對付傳說中非常乖的黨項小孩兒李德明。
  這些都擺平之後,趙恒才能從京城裏換衣服出門。不過在臨走前,他還是叫過來了壹個人,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問:“愛卿,妳老實說,這次出行,國庫的錢夠花嗎?”
  被詢問的是大宋三相之壹的“計相”,三司使丁謂。此人面色輕松,語氣從容,說出了被後世認為最不著調的那四個字——“大計有余。”
  您放心,只管敞開了花,不僅夠,還能剩點呢!不過,到最後,可真是只剩了壹點啊……當時趙恒心花怒放,有錢就是不壹樣。於是大隊人馬出城去,經澶州、鄆州(今山東東平)、濮州(今山東鄄城北),直奔泰山腳下的乾封縣(今山東泰安東南)。
  壹路上車行猶如陸上舟,扈從如雲騎如龍,大家踩著新鋪的道路,住著新修的行宮,身邊還有七百五十人的隨行樂隊時刻演奏,走得那叫壹個爽!
  壹共走了十七天,遠遠的,泰山終於近了,天上的神仙們,我們來了,很快就會見面。
  見面從爬山開始,結果怎麽爬、誰來爬,就都有了嚴格的規定。公元壹〇〇八年十壹月二十四日,具體的爬山人員產生,連同皇帝加在壹起是二十四人。其中有兩位王爺——寧王趙元偓、舒王趙元偁。即寧且舒,口彩甚好。外加“大禮五使”等頂級官員,以及壹些有頭臉的太監。
  不過在泰山腳下直到玉皇頂的壹路之上,守衛的士兵達到了“兩步壹人”的程度。
  趙恒先是坐著特制的“金輅”到了山門,然後換成“步輦”,繼續往上爬,快到山頂時,他下輦步行。畢竟在古禮中,上天才是世界的真正主宰,任何皇帝都不過是“總理山河”而已。
  山頂好風光,祭壇已經堆好了,圓形,周長五丈,高九尺,暗合“九王之尊”,青色,意為“東天青帝”,為上古第壹真神。宋真宗皇帝趙恒身穿袞服頭戴冕冠,率先奠獻,由他的第壹臣子,首相王旦在旁跪讀玉冊、玉牒文字。
  其辭曰:“天賜皇帝太壹神策,周而復始,永綏兆人。”
  但這是簡化的,原文三篇共分“玉牒文”、“玉策文”、“玉冊文”,合計共有六百四十余個字,都記錄下來的話估計等於上了壹篇古文課,而且會讓我們更加佩服趙恒。冬天的泰山極頂是非常冷的,就算他的“袞服冕冠”再特制加厚,恐怕也不是那麽的舒服。
  之後寧王趙元偓亞獻、舒王趙元偁終獻,三獻成禮,最後把玉冊、玉牒放進金匣、玉匣中,再用金屑、乳香和成的泥把金、玉雙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中。至此“封禪”之禮大成,山上山下齊呼萬歲,宋天子獨立山巔,前有古人,後無來者,顧盼自雄!
  然後大加恩賞,改乾封縣為奉符縣;封泰山神為“天齊仁聖帝”;封泰山女神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頂唐摩崖東側刻《謝天書述二聖功德銘》。詔王旦撰《封祀壇頌》、王欽若撰《社首壇頌》、陳堯叟撰《朝覲壇頌》,各立碑山下。
  至此東封泰山終於全部圓滿結束。
  但是請註意,結束的僅僅是“東封泰山”之禮。前面說過,“封禪”的經典解釋是既封“天”,還得封“地”,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趙恒當天就下了泰山,第二天就趕到了鄰近的社首山,到那裏去行“禪地祇”之禮。
  據說這次祭地的形式和過程,跟前壹天的祭天差不多。結束之後,按說和中國古代傳統中的“對偶”制就差不多了(好比對聯和詩文,壹切對稱和諧),可趙恒不這麽想——我們真正的傳統是天、地、人三才合壹,現在已經到了山東了,妳們說,下壹步應該去做什麽了?
  人人面露懼色,低聲回答——祭孔……
  對頭!孔子已經近在眼前,我們難道能放過他嗎?而且曲阜就在兗州的邊兒上,就算看在兗州的面子上,也得走這壹趟。於是在當年的十二月壹日,壹行人浩浩蕩蕩在山東地界裏拐了個小彎,來到了孔夫子的老家,給老人家加官晉爵。
  封孔子為“玄聖文宣王”,封顏回為國公,費侯閔損等九人為郡公,成伯曾參等六十二人為侯。註意,這樣壹連串地封下來,趙恒本人是非常不爽的,因為他覺得自己跌份了。
  孔子的文宣王稱號早就有了,再封根本就體現不出來宋朝官家曾經到此壹遊。趙恒的本意是要封孔聖人為“帝”。但是宋朝有太多懂行的高人了,他們說孔子壹生都自認是周朝的臣民,周朝最高的是王,如文王、武王,甚至連孔子的終身偶像姬旦也不過是周公,孔子為帝,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於是趙恒只能在文宣王的前面加上了玄聖二字,證明自己比前代的所有皇帝都高。可是後來這個“玄”字大有講究,才又改成了“至聖文宣王”……大家清楚了吧,所謂的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完整頭銜,其中的重要部分就是由趙恒發明且補充的。
  這之後終於天人合壹,再無遺憾了,趙恒命令起駕回宮。又用了十多天才回到了開封,整個行程用了四十七天。這時又壹個春節就快到了,新年將近,萬象更新,歷史的進程會變成什麽樣呢?從此皇天後土保佑,孔聖人賜福,宋朝會越來越好?
  還是鬼神下界,群魔亂舞,讓這個世界加倍的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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