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下）

“老大加油！老大加油！咬死它！咬它啊！对对！好！”
街角十来个孩子围成的小圈子中，一个看起来年纪在十岁左右的青衣少年因为特别激动的举止而分外引人注意。
“咬头！咬头！对对对！老大好厉害！”
眼看竹盘中自家的蛐蛐已完全控制局面，胜券在握，小少年在其他摇头叹息的孩子面前与有荣焉的抬抬头，挺挺胸，边把那些手下败将一一瞪走，一边还抽空伸手戳戳身边蹲坐墙角的另一个人影。
“林老大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太……”
一连说了好几句“好厉害”，每一句都附送一戳。
戳戳戳，终于把那个用一顶草帽遮面企图闹中求静正昏昏欲睡的人给戳清醒了。
“厉害的不是我，是它。”声音很清冷，带了点半梦半醒的微沙。
推开小少年激动到失控的手指，揉揉被戳的有些痛的上臂，伸手将蛐蛐收回腰际的竹笼中，缓缓站起。
青衣少年稚气白净的圆脸上一双小眼笑成两条缝，见老大站的费力，立刻很殷勤的送上自己的手臂当支撑。
“它厉害就是老大厉害嘛！它是老大一手拉拔出来的啊！”
抓着少年手臂借力伸展蹲坐的有些麻木的腿脚，听到小少年奇怪的用词，不由问了一声。
“拉拔？谁教你的词？”
“呃，我听关二少说过几次。他不总是说，老大你是他一手拉拔大所以才这么威风厉害的吗？关二少好厉害啊！林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二少才愿意收我为徒！”提起仰慕对象，单纯小少年的语调再次激动的拔高了。
“……”
松开少年的手臂自行走动，对他的激动很是无语。
真不明白那关家疯子有什麽好仰慕的，她躲都来不及竟然还有人主动送上门去……拜他为师……看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知道当他的徒弟是件多摧残人的事了，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跟这娃子换换角色……
头戴破落大草帽，身穿暗红底子白色细花纹的海蓝丝长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三四根由金线编织的腰绳，脚上一双羊皮短靴。除开那顶诡异的帽子，绝对是一身价值不菲的打扮，且此人虽步子轻慢姿态闲散，身上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冷冷气质却让人一眼就知身份不凡。
当然不凡啦！林老大可是满城十岁到十五岁的孩子们的崇拜对象呢！所有的游戏，文如背诗下棋，武如捉鱼打鸟，包括斗蛐蛐吹木叶，林老大全都是高高手，在他满十岁加入到这个圈子中的时候林老大已经是老大了。而且再过一年，林老大就可以打破关二少当年保持的四年记录，成为他们“那溪少年帮”的新传奇，而他到时就是离“传奇”最近的人！啊……想想就觉得激动啊！
小少年情绪高涨的跟在被他奉为老大的人身后，对着老大的背影膜拜再三。
“姓林的，站住！”
一道大喝从背后传来，少年白眼一翻，对那个已经多次挑衅未遂的声音早就没了兴趣。想必林老大也一样，瞧他连脚下步子连顿都没顿一下。
一红一青两个人影继续一前一后走着。
“我叫你站住听见没有！臭小子！你给我站住！混蛋……”
背后的声音恼羞成怒，一连串不干不净的怒骂出口，激怒了自制力不足的小少年愤愤转身。
“姓孙的！你叫什么叫！猫狗发春啊！”
跑来跟林老大叫板的人不少，但最后都会输得心悦诚服。像眼前这位孙家少爷这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纠缠不休毫无自知之明的倒还真是，仅此一个。不知是不是家里打铁出身的缘故，这位少爷的脸皮简直跟铁皮一样厚！
听到少年口出……惊人之语，破落草帽下那张乏意浓浓的脸上闪过无奈。
“小宝。”可叹啊，猫狗发春都出来了……哎，原本多单纯内向一小少年啊，果然是被关家疯子带坏了……
“姓林的！把你的蛐蛐拿出来！我们来斗一次！”那孙家少爷对吕小宝的回敬根本没听在耳中，瞧见目标人物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立刻兴致勃勃的提议。
“今天时间差不……呵……多啦，改天吧。”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等人等了一夜加大半天，疲乏的身体加虚弱的神经现在急需补眠。至于某个书信声称昨晚会到家，并再三警告如果到家没人迎接就要拆人骨头的爽约疯子，她已经没体力也没耐心再等了。
“不！就今天！本少爷今天绝对要一雪前耻！不怕告诉你，本少爷找到了绝世珍品！听到没有？是绝、世、珍、品哦！今天一定会斗死你那只常胜将军！哈哈哈哈！本少爷可以给你一次求饶的机会！你想清楚吧！啊哈哈哈……”
自信满满的大笑张狂又刺耳，吕小宝正要开口回敬，却在那抹暗红身影突地越过他站定在前方后自动闭嘴。
当小弟当了快两年，他自然知道他老大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嗯……”
那个他很熟悉却很少能听到的漫应声一响起，吕小宝的厌恶视线立刻转为同情，看着那个死到临头犹在叉腰仰天狂笑的孙家少爷，叹息摇头。
能让林老大求饶的东西，迄今为止尚未出现……
修长食指顶一顶草帽边沿，半露出一双漂亮凤眼，正盯着误踩老虎尾巴的小猎物，流淌出令人心惊的光彩。
“那么，我们来试试看。”清冷声音幽幽说道。
＊＊＊　　＊＊＊　　＊＊＊
那声漫应响起的时候，“泰丰楼”二楼靠窗而坐的一名少年执筷的手微乎其微的顿了顿。
“秋朝，楼下街对面斗蛐蛐的孩子中，可有你认识的？”
状似随意的问着，夹起一筷子藕丝放进嘴里，满齿清香和爽脆口感让司徒玥琤满意的点头。
终于送走娇客，主仆两人此刻正难得轻松的享受美酒美食。
“没有。”迅速而果断的两个字吐出后，傅秋朝一口饮下了杯中酒。
“秋朝，你的听力越来越好了。”他能够觉察对面的人连看都没看窗外一眼，如何能下结论？
对主子意在言外的称赞不以为杵，傅秋朝一贯那副冰冰冷冷的模样。
“比不上少爷。少爷听出有认识的人？”淡问着，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只是有些印象。”
微笑着举起了酒杯放置唇边，结束话题。
厢房再次恢复安静的进食气氛，而窗外的热闹仍在继续。
这厢是心思各异的双双沉默，那厢某只绝世珍品则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內，身首异处。
于是面子里子通通挂不住的孙家少爷黑着脸抬手一挥，六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立刻上前，将林老大和吕小宝团团围住。
吕小宝对孙少爷无耻的小人行径气愤不已。
“喂！姓孙的！你输不起就不要来斗！瞧你那小气样，简直让全城人耻笑！”
“姓吕的，你就说吧！”孙家少爷一脸有恃无恐的叉着腰，继续着用鼻孔喷气的说话方式，“我倒要看看今天会被全城人耻笑的是谁！给我上！”
一声令下，六个大汉从六个方位进逼过来。
“老大……”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吕小宝很终于没能保持英勇无畏的形象，抓着老大的衣角慢慢缩起了身子。
“嗯？”完全不在情况的随口回应。
“你可以应付的对吧？”有些忧心的问，老大这样的口气是代表没事吧？老实说他没有真正见过林老大的身手，毕竟在他们“少年帮”的那些游戏中，武功并不包括在内。但老大是关二少的徒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的吧……
“我一个人自然可以，带上你，不行。”她也就轻功好，也就是自个儿逃跑不成问题而已。
“什么？”惊愕疑问刚刚如平地一声雷般炸开，几把亮闪闪的大刀就这么招呼了上来……
吕小宝侧开头紧闭上双眼，而因为衣角被紧紧攥住没法施展轻功逃脱的某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把大刀往自己身上砍来……
“搞什么？谁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我罩的人？”
一个不耐又不满的声音意外传来，比声音更快是来人的身形。话音未落，那道白色身影掠过之处六名大汉已被定住了身形。
“关二少！”吕小宝听到那声音边已经激动了起来，瞪大的小眼亮晶晶的直瞅着稳稳飘落在眼前的挺拔背影。
“姓，姓林的，算，算你狠！我们，我们走着瞧！”孙家少爷被阴厉目光瞪视到腿软，顾不上被点穴的六名家丁，连滚带爬的转身逃跑，还不忘哆嗦着声音留下没啥效果的恐吓。
对幼稚小孩的撒野没兴趣，白衣青年皱眉回头，不满于一柄大刀阻断了他看人的视线，伸指一推，一个大汉如木偶人般直挺挺倒地。
“关二少！你来的太及时啦！要不是你，老大跟我都要被砍成七八段啦！”
小宝咋呼着，那双单眼皮的绿豆小眼拼命朝心目中的大英雄放松着瞻仰的光芒，在胸前握紧成拳的双手几乎要控制不住伸出去膜拜那白的很耀眼的翻飞衣袂。
“放心，就你那点身高还不够人家砍个七八段的。去去，回家去吧。”随口打发完，就再也不管那个小少年。
关二少关明飏挥了挥风尘仆仆的衣袖，自回身就盯在那顶草帽上的视线向下移了移，发觉仍然无法看清对方神色，于是没啥耐心的一皱眉，一伸手，破落草帽被挥落地面。
于是对方的一脸若有所思无所遁形在他的目光下。
“发什么呆？”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将人从低眉冥思中拉回神，“让你不好好跟我学，麻烦了吧，走了。”
被拉着迈开步子，她及时弯腰捡起了草帽，在重新戴上前，凤眸悄然飘过右边酒家二楼的一处窗口，闪过一丝阴郁。口中边淡应关明飏的话，“他不敢随便伤人。”
那孙家少爷顶多想吓吓人出口气而已，整个那溪城都知道“林老大”是关二少罩的人，没人敢轻易惹她的。
“那当然，你是我的人！”自然而然的宣告着，还伸手一把扣上她肩，将她压进怀里半抱着走。
“嗯……这话听着很古怪。我是你的人？关二少，你何时染上了断袖之癖？”注意到街上行人纷纷在用特别是视线关照两人过分亲昵的姿态，心想某个人应该也是，于是她顿住了推开的动作，不怀好意的说着，故意要将两人的关系彻底抹黑。
头顶遭受指节攻击，叩叩两声敲得她昏沉的脑袋更加昏沉。
“少跟我阴阳怪气的！爱断袖端裤腿那都是我的事！你给我回去衣服换换！今晚本少带你开眼界去！”
“不必了。我要睡觉。”直接回绝，厚重眼皮就快抬不起来。
草帽突然被抓走，她疑惑抬头，瞧见一双微眯审视她憔悴面容的黑眸。
关明飏先别开了头，面色微沉，将草帽盖回她头上，遮掉了那双洞悉明眸的直视。
“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我去司徒府接你。穿的俊一点。”
“俊一点？莫非是去飘香楼？”方才逮到他脸上难得的歉意让她觉得有些好玩，于是有了调笑的兴致。
叩叩叩！头顶上的三声伴随三个字敲进她耳朵……
“飘、雪、楼！”
两个令人侧目的相偕身影渐出人们视线，只留下新鲜出炉的闲话供人茶余饭后谈论。
流言四起。关家二少原来有断袖之癖，而他的相好原来就是被称为“林老大”的少年。
震惊啊震惊，关家堡这么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家族竟然出了个断袖之癖的少爷……
恍悟啊恍悟，难怪关家四子从来只有三子露面，看来这二少是被关家封杀了吧……
可惜啊可惜，二少这么挺拔俊朗这么武功高强，竟然不喜欢女儿家，城里不少姑娘要黯然伤心了啊……
疑惑啊疑惑，那身份不明的少年究竟是谁？
可是谈论再谈论，除了知道此人姓林，相貌清秀，是附近一带的孩子王之外，竟没人再有更深入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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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二少回城了。秋朝，你练武有伴了。”折扇轻摇，司徒玥琤含笑说道。
“……”傅秋朝沉默回应。
“与关二少关系亲近的少年，你真的不认得？”又问，语气寻常，边还姿态自然的为身躯有些僵硬的得力助手斟了半杯酒。
“不认得。”
明知少爷八成已从他刚刚企图用筷子攻击那持刀大汉的举动中发觉了异常，仍然矢口否认。就算不认识也是可以出手相助的不是么？少爷一样不认识，不也一样弹指成气先那关明飏一步制住了大汉的穴道么。
司徒玥琤挑眉，笑而不语。听出来那三个字中的咬牙切齿，不由的思忖，究竟是他的问题，抑或是方才那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姿态惹到了这位向来冷静无情绪的傅家公子。
他们绝对是认识的。傅秋朝，关明飏，以及那位“林老大”，他们一定相互认识。
那么促使傅秋朝死不承认以及怒意暗生的原因是什么？
情况，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他，也越发想知道那“林老大”，也就是一年前在他面前撂下狠话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