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憤怒的香蕉

歷史軍事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蕩,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壹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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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壹章 死給妳看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1-10 16:08

第二五壹章
  死給妳看
  七月初的時候杭州城破,天下大亂,誰都在忙著逃命、找出路。當時杭州城南錢塘江碼頭的海船是最容易也最安全的逃生路線,寧毅壹開始也曾經打過那邊的主意,但並未作為唯壹的選擇。更何況原本大家都覺得武德營乃是精銳之師,寧毅對於杭州能守住也存了壹份信心,並未料到後來會破得那樣快。
  破城之後的逃亡途中也曾聽說了壹些事情,包括錢希文在第壹時間乘船逃走的事情。在寧毅眼中,儒生要麽死板單調,朽木難雕,要麽狡詐油滑,玩弄心術,總之沒什麽好感,城破了,對方第壹時間逃走也不怎麽出人意料,只是聽了,並未放在心上。[WWW.ZhuixiaoShuo.COM]
  但事實上,破城之後,這位老人並沒有真的隨船離開。據說在送了壹些錢家的有潛力的晚輩上船之後,他帶了幾名老仆人,從船上偷偷下來了。自始至終,縱然後來也有壹支支突圍的隊伍,他並沒有隨任何人離開杭州。
  送走了能送走的壹些人之後,這位老人聚集了家中壹些忠仆、親屬,以及壹些來不及逃走的兵將,在錢家老宅附近進行了抵抗。人不多,但據說抵抗很強烈,結結實實地打了大概壹個晚上,後來郭世廣率兵踏平了這裏,將老人抓住了,關到現在。
  寧毅在被抓之後,自然未曾關註錢家人如何的問題。只是近幾日在書院,有些學生要殺他,有些學生要保他,弄得幾乎分裂,要保他的學生與他的關系自然更好了壹些。有人大概跟他說了這邊殺頭的事情,他隨後才知道了錢希文居然沒走。今天早上的時候跟阿常打了個招呼,說想要來看看,對方也就答應了,隨後壹道過來。
  霸刀營方面對他的看管表面上並不嚴格,在寧毅看來,也是想要他自己出來看看。城破之後,城內的景象、發生的事情到底有多淒涼,不歸順的下場到底有多慘,讓他主動來看,也是心理戰的壹種。
  寧毅自然也願意出來走走,主要是可以尋求逃跑的機會。但當時也明白,他的身體未曾痊愈,又帶著小嬋,在對方經歷過太平巷以及湖州的事情之後,自己找不到太多機會了。既然不能鋌而走險,何必讓對方太容易看穿自己,幹脆只是呆在書院附近靜養。他這次開口,對方倒有些高興了,來探監,順便來讓他看看殺頭,最好不過的事情。
  “妳說的這個錢希文,我也聽過的。聽說學問很好吧,不是出來唬人的,他很厲害,是故意不走的,我們抓到他的時候,也沒有自殺。他家裏也有些人被抓了,讓他歸順……妳知道,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有壹個聽說是他的親兒子,當著他的面被砍了雙手,他眼睛都沒眨壹下……反正今天他們壹家就都要被殺啦,妳跟他有舊,去看看也好,如果能說服他活下來就更好了……不過我看難。”
  跟著寧毅的兩人中,阿常相對嚴肅,阿命就輕佻壹點,但這時候說起錢希文,倒也有幾分佩服。
  小嬋被留在了外面。經過了長長的牢房過道,許多人都在哭喊,有壹些是未曾跑掉的錢家人,多半都已經受了刑。有壹兩名寧毅甚至有印象,當初寧毅第壹次去錢府拜訪,曾遇上撞上過偷錢希文珊瑚筆格的壹名年輕人也在其中,寧毅不記對方的名字,這年輕人斷了壹條腿,倒在牢房當中,已經沒有多少氣息。
  寧毅還在想,走出了好幾米,後面忽然傳來壹個聲音:“我叫錢惟亮!”他皺眉回頭,便是那年輕人喊的,此時牢房冇中有許多叫救命或是其它內容的,這年輕人說了名字,也沒有其它話,過不多久,又聽得有幾人說自己的名字:“我叫錢惟奇。”“我叫錢海亭。”那名叫錢海亭的,便是壹名雙手沒了的中年人。
  隨後便聽得壹名獄卒說道:“媽的,每次來人都說壹次……”
  進到最靠裏面的壹間囚室時,寧毅才看到了錢希文,老人看來並未受到虐待,除了額頭擦破些皮已經結成血痂,其余地方看來並未受傷,這時候衣服整齊,正就著壹盆清水整理衣冠服發,牢房裏光芒不強,他瞇了壹會兒眼睛才看清楚寧毅。
  獄卒在阿命的催促下打開牢房門,寧毅進去之後,幾人才都離開了,老人整理著頭發,看了寧毅幾眼:“妳……也被抓住了。”
  寧毅點了點頭。
  “投了他們?”錢希文看著他,隨後點頭,“嗯,識時務者為俊傑,妳是務實之人,留下壹條命……也好。”
  “我也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投了他們。本來聽說錢老妳第壹時間乘船走了,昨天聽說妳留了下來,所以想來看看。”
  錢希文的眼中這才顯得有些疑惑:“哦,怎麽回事?”
  “我……”寧毅想了想,最後搖了搖頭,“我……呵,錢海屏他們逃走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湖州,當中有幾個人我認識的,他們是……我覺得妳也許想聽這件事,他們活下來了。”
  “哦。”老人的嘴角微微笑了笑,“這幾天,輪番有人來勸我,什麽心思都用了,妳是最後壹個這個消息倒是頂好的。妳現在如何啊?”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不是想來勸妳的,只是看看妳。”寧毅點頭。
  “說來聽聽吧,無妨的。”老人笑起來,“方臘等人破杭州不久,正是急需用人之際,真想要脫穎而出,不是難事,老朽在這世上已混了幾十年,對於此道倒是有些心得。寧恒如今狀況若有什麽為難之處,不妨說來聽聽,也許老朽能幫忙出些意見。”
  他言辭懇切和睦,看來是認為寧毅已經投靠方臘,反倒想幫寧毅出些保命或是上位的意見。寧毅看了這老人好壹會兒,隨後方才說道:“最近經歷的事情,老人家想聽?”
  “說說,說說……”
  “呵,我跟錢海屏,湯修玄湯老,陳興都他們,在那日破城之後……”
  寧毅原本過來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講故事,但到得此時,卻覺得說上壹說,也是無妨。待他說出這些,錢希文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同。老人家聽著那逃亡隊伍壹路北上,隨後陷入危局的整個故事,眼中神采也有些變化起來,待聽得寧毅設局,終於鼓舞起武德營士氣反殺對方三員大將,終於輕輕拍了拍大冇腿,緩緩說了壹聲:“好。”隨後倒沒有再說話,壹直聽寧毅說完整件事,方才又點頭道:“好。”這次望向寧毅的眼神終於截然不同,與方才以為寧毅變節但可以理解的包容目光全然兩樣。
  “非常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好,秦相看重於妳,沒有看錯。妳要留下有用之身,靜待來日……方臘軍隊不占大勢,到了杭州就可能止住,長久不了的。妳要活著、妳要活著……”
  他喃喃說著這句,寧毅看著他:“我以前在壹些故事裏,聽說過壹些迂腐文士仗義死節的事情,有些人,聽起來很偉大,也有些人,看起來沒那麽必要。錢老,如果杭州城破,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妳。我只是不太懂,為什麽走了還要回來,妳是懂治國之道的務實之人,如果走了,幫助會更大的。”
  錢希文擡頭看他:“立恒……不能認同?”
  寧毅吸了壹口氣:“外面的那些人,不值得。”
  錢希文這時候也明顯頓了頓,好半晌,點頭道:“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我……”寧毅正想說話,錢希文陡然又擡頭望過來:“立恒覺得,我輩文人,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麽?”
  寧毅想了想:“我不願說大話騙妳,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文人有該做的,但要說最該做的,恐怕誰也說不清楚,而且……我不算文人。”
  聽得他這樣回答,錢希文笑起來:“是啊,因此妳能行非常之事,能……將湖州局勢,壹舉逆轉。”說起這事,老人似乎還有些興冇奮,“但……老朽研究儒家數十年,得出壹個結論,我輩儒者,最該做的事情,終究還是……衛道。”
  寧毅皺了皺眉,錢希文笑了壹陣:“自與立恒相識,妳我未曾多談,但這數月之事,我已知道立恒到底是何等樣人。立恒於我,想必也聽說了壹些事情,當初的立秋詩會,這次的立秋詩會,包括各種官場來往、權術,立恒方才也說,老朽乃是務實之人,是啊,務實……”
  他嘆了口氣,對這個詞似乎頗有感慨:“可是,立恒,妳想啊,若非如今官場、若非如今軍中,若不是所有人都選擇了這聰明的務實之道。他們打過來了,壹覺得事不可為,大家就都掉頭跑掉,杭州怎能陷得如此之快。若我們整天都在說聖賢之言,說大丈夫當仗義死節,到了城破之時,卻沒有壹個人願意做些蠢事,有誰願意信那聖賢之言呢?”
  “說愛國,說死節,死到臨頭了,卻沒有人願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了嗎?立恒啊,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太過務實了,但我輩儒者,每年都該死幾個人,死幾個……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鑾殿上,死在這千萬人的眼前,真到該死之時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這儒家之道是真的,為不平之事而死,我輩才算為往聖繼絕學。我死在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確實有些人抵抗過的,免得他們想要說起的時候,熱血之時,找不到可以說的名字……”
  他說得有些激動,手臂顫抖著,摸索著戴上帽子:“我已經老了,正是死得其所,立恒妳還不該死,外面的那些孩子也不該死,但別無他法了,他們當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從縫隙裏照射進來,微塵浮動在空氣中。老人說到這裏,微微笑了笑:“所以這樣說起來也許不好聽,但所謂衛道,其實也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死給妳看。已經死了不少了,我因為名氣大些,反倒屈居人後,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幾天罪……為虛名所累啊……”
  寧毅微微有些沈默,他對於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無非是這個以儒為名的系統以家天下的規則所創造出來的巨大的、自洽的統治系統,如同蛛網般的密密麻麻的統治藝術。所不屑的,則是大多數儒生讀書讀傻了腦子,什麽都不會想又或者什麽都想的各種醜態,但眼前這個老人,確實是令得儒家這個字,顯得有些偉大了。
  平日務實致用,適當的時候……死給妳看。
  如同諸多儒生在殿前觸柱而死,如同後世文天祥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斬後猶大罵朱棣不止。在後世看來,許多人或許都顯得有些傻,覺得他們什麽事情都沒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當成壹項事業,終究是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為往聖繼絕學。若說起來,真就是“死給別人看”。
  寧毅不做這件事,卻很難不佩服,心中想了想,外面殺了幾天了,終究怕還是有很多人這樣子死了,又想起進來時外面喊自己名字的幾個人,問道:“剛才進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在說自己的名字,他們到底……”
  老人笑了起來:“他們便是想讓人記住,有這樣的幾個人,這樣死給妳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沒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寧毅的肩膀:“妳能活著,就該活著。要活著才能做事,妳還年輕,不用多想,將來將這事當成故事,說給別人聽吧……”
  老人隨後,並不說儒家的事情,倒是想起蘇檀兒等蘇家人的安危,開口問了問,隨後又顯得有些絮絮叨叨說起壹些名字,問逃亡隊伍中有沒有這些人。寧毅記得的不多,與他聊了壹陣,最後壹直在想的,是老人家中的那個珊瑚筆格。老人治家甚嚴,家中子弟都沒什麽錢花,真到急需錢的時候,便去偷老人的筆格,老人便在家中出十貫錢的賞格,對方還回來,他也不問其它,便給十貫錢,於是家中子弟便時常就偷壹次,還壹次,偷壹次,還壹次,每次都能拿到錢,而其中壹個年輕人,便是外面那說了名字的錢惟亮……
  哈哈,那個偷東西的家夥,居然也能這麽硬氣……
  寧毅想著這些,他的心幾乎已經老了,已經好久沒有聽過這麽有趣的故事的,微微的,便有些感動……
  午時到時,獄卒進來打開了牢房的門。不久之後,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面土黃冇色的廣冇場上,砍下了壹排腦袋,人群中,有人歡呼雀躍、大聲叫好,有人默默無語、神色肅穆,寧毅站在人群裏,看完了砍頭的整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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