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壹九章 驚蟄(二)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2-1 17:31
天漸漸的就黑了,雪花在門外落,行人在路邊過去。
圍城數月,京城中的物資已經變得極為緊張,文匯樓背景頗深,不至於歇業,但到得此時,也已經沒有太多的生意。由於大雪,樓中門窗大都閉了起來,這等天氣裏,過來吃飯的無論是黑白兩道,均非富即貴,師師自也認識文匯樓的老板,上得樓來,要了個小間,點了簡單的菜飯,靜靜地等著。www@22ff!com
城外兩軍還在對峙,作為夏村軍中的高層,寧毅就已經偷偷回城,所為何事,師師大都可以猜上壹二。不過,她眼下倒是無所謂具體事情,粗略想來,寧毅是在針對旁人的動作,做些反擊。他並非夏村軍隊的臺面,私下裏做些串聯,也不需要太過保密,知道輕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內人。
她倒也並不想變成什麽局內人。這個層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摻合不進去的。
風雪在屋外下得安靜,雖是寒冬了,風卻不大,城市仿佛在很遠的地方低聲嗚咽。連日以來的焦慮到得此時反變得有些平靜下來,她吃了些東西,不多時,聽到外面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下樓,她也沒出去看,又過了壹陣,腳步聲又上來了,師師過去開門。
“立恒。”她笑了笑。
“怎麽到這裏來了,嚇我壹跳。”
門外的自然便是寧毅。兩人的上次見面已經是數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見面交談,大多算得上輕松隨意。但這壹次。寧毅風塵仆仆地回城,暗地裏見人,交談些正事,眼神、氣質中,都有著復雜的重量。這或許是他在應付陌生人時的面貌,師師只在壹些大人物身上看見過,說是蘊著殺氣也不為過,但在此時,她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隨即撒了個小謊:“我也嚇了壹跳。真是巧,立恒這是在……應付那些麻煩事吧?”
“有些人要見,有些事情要談。”寧毅點點頭。
“立恒……吃過了嗎?”她微微側了側身。
“馬上還有人來。”
“若是有什麽事情,需要作陪的,師師可撫琴助興……”
“不太好。”
“嗯。”
說話間。有隨人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些什麽,寧毅點點頭。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這兩日我會去礬樓拜訪,師師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沒辦法出來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這等等妳。”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這些天在戰場上,看到很多人死。後來也見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話想跟妳說。”
寧毅見眼前的女子看著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壹楞,隨後點頭:“那我先失陪了。”
這壹等便近兩個時辰,文匯樓中,偶有人來來去去,師師倒是沒有出去看。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到了教坊司,後來漸漸長大。在京中名聲鵲起,也曾見證過不少的大事。京中權力爭鬥。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與蔡京打擂臺。壹度傳出皇帝要殺蔡京的傳言,景翰五年,兩浙鹽案,京城首富王仁連同諸多富商舉家被誅,景翰七年,京中戰和兩派互相爭鬥攀扯,眾多官員下馬。活在京中,又接近權力圈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她見得也是多了。
這樣的氣息,就如同房間外的腳步走動,縱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對方身份必然舉足輕重。以往她對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這壹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年前父親被抓的那些夜晚。她與母親在內堂學習琴棋書畫,父親與幕僚在外堂,燈光映照,來去的人影裏透著焦慮。
年深日久,這樣的印象其實也並不準確,細細想來,該是她在這些年裏積累下來的閱歷,補完了曾漸漸變得稀薄的記憶。過了這麽些年,處於那個位置裏的,又是她真正熟識的人了。
風月場上的來往逢迎,談不上什麽真情實意,總有些風流才子,才情高絕,心思敏銳的——如同周邦彥——她也未曾將對方視作私下的好友。對方要的是什麽,自己有的是什麽,她壹向分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私下裏覺得是朋友的於和中、陳思豐等人,她也能夠清楚這些。
對於寧毅,重逢之後算不得親近,也談不上疏遠,這與對方始終保持分寸的態度有關。師師知道,他成親之時被人打了壹下,失去了過往的記憶——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擺正自己的態度——失憶了,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不能不將他視為朋友。
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淪入記憶的塵埃,能與當初的那個自己有所聯系的,也就是這寥寥的幾人了,哪怕認識他們時,自己已經進了教坊司,但仍舊年幼的自己,至少在當時,還保有著曾經的氣息與後續的可能……
假若李師師要成為李師師——她始終覺得——曾經的自己,是不可丟棄的。這些東西,她自己保留不下來,唯獨從他們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寧毅也進入到這風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來也沒有什麽。寧毅畢竟與於、陳等人不同,自重逢開始,對方所做的,皆是難以想象的大事,滅梁山匪寇,與江湖人士相爭,再到這次出去,堅壁清野,於夏村迎擊怨軍,及至此次的復雜狀況。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經父親仍在時的那些夜晚。
這中間打開窗戶,風雪從窗外灌進來,吹得燈燭半滅,滲人的涼意。也不知到了什麽時候,她在房間裏幾已睡去。外面才又傳來敲門聲。師師過去開了門,門外是寧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來事情才剛剛告壹段落。
“還沒走?”
“想等立恒妳說說話。”師師撫了撫頭發,隨後笑了笑,側身邀他進來。寧毅點了點頭。進到房裏,師師過去打開了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她在窗邊抱著身子讓風雪吹了壹陣,又呲著牙關上了,過來提寧毅搬凳子。倒熱茶。
“圍城這麽久,肯定不容易,我雖在城外,這幾日聽人說起了妳的事情,好在沒出事。”寧毅喝了壹口茶。微微的笑著,他不知道對方留下來是要說些什麽,便首先開口了。
“我覺得……立恒那邊才是不容易。”師師在對面坐下來,“在外面要打仗,回來又有這些事情,打勝了以後,也閑不下來……”
“女真人還沒走,談不上打勝。”寧毅搖搖頭。
“師師在城內聽聞。談判已是十拿九穩了?”
“有別人要什麽我們就給什麽的十拿九穩,也有我們要什麽就能拿到什麽的十拿九穩,師師覺得。會是哪項?”
寧毅笑著看她,師師聽得這句,端著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來。她畢竟在城內,有些事情,打聽不到。但寧毅說出來,分量就不壹樣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驟然聽得此事,仍然開心不得。
寧毅便安慰兩句:“我們也在使力了。不過……事情很復雜,這次談判,能保下什麽東西,拿到什麽利益,是眼前的還是長遠的,都很難說。”
“我也不太懂這些……”師師回答了壹句,隨即嫣然笑笑,“有時候在礬樓,裝作很懂,其實不懂。這終究是男人的事情。對了,立恒今晚還有事情嗎?”
“事情是有的,不過接下來壹個時辰恐怕都很閑,師師特意等著,是有什麽事嗎?”
“就是想跟妳說說話。”師師坐在那兒笑了笑,“立恒離京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還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來,開始圍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麽,後來去了酸棗門那邊,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說著,隨後,說起在酸棗門的經歷來。她雖是女子,但精神上壹直清醒而自強,這清醒自強與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們說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許多事情。但說是這樣說,壹個十多歲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終究是在成長中的,這些時日以來,她所見所歷,心中所想,無法與人言說,精神世界中,倒是將寧毅視作了映照物。此後大戰停歇,更多更復雜的東西又在身邊環繞,使她身心俱疲,此時寧毅回來,方才找到他,壹壹吐露。
寧毅也未曾想過她會說起這些時日來的經歷,但隨後倒也聽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舊漂亮的女子說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些殘肢斷體,死狀慘烈的戰士,酸棗門的壹次次戰鬥……師師話語不高,也沒有顯得太過悲傷或是激動,偶爾還微微的笑笑,說得許久,說她照顧後又死了的戰士,說她被追殺而後被保護下來的過程,說那些人死前微薄的願望,到後來又說起薛長功、賀蕾兒等人……
時間便在這說話中逐漸過去,其中,她也說起在城內收到夏村消息後的欣喜,外面的風雪裏,打更的鑼聲已經響起來。
“……這幾日在礬樓,聽人說起的事情,又都是爭權奪利了。我以前也見得多了,習慣了,可這次參加守城後,聽那些公子哥兒說起談判,說起城外勝敗時輕佻的樣子,我就接不下話去。女真人還未走呢,他們家中的大人,已經在為這些臟事勾心鬥角了。立恒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經看到了,聽說,他們又在私下裏想要拆散武瑞營,我聽了以後心裏著急。這些人,怎麽就能這樣呢。但是……終究也沒有辦法……”
師師的話語之中,寧毅笑起來:“是來了幾撥人,打了幾架……”
師師也笑:“不過,立恒今日回來了,對他們自然是有辦法了。這樣壹來,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問立恒做了些什麽,但想來過段時間,便能聽到那些人灰頭土臉的事情,接下來。可以睡幾個好覺……”
“呃……”寧毅微微楞了楞,卻知道她猜錯了事情,“今晚回來,倒不是為了這個……”
“啊……”師師遲疑了壹下,“我知道立恒有更多的事情。但是……這京中的麻煩事,立恒會有辦法吧?”
寧毅沈默了片刻:“麻煩是很麻煩,但要說辦法……我還沒想到能做什麽……”
“……”師師看著他。
“他們想對武瑞營動手,只是小事。”寧毅站起來,“房間太悶,師師如果還有精神。我們出去走走吧,有個地方我看壹下午了,想過去瞧瞧。”
師師便點了點頭,時間已經到深夜,外間道路上也已無行人。兩人自樓上下來。護衛在周圍悄悄地跟著,風雪彌漫,師師能看出來,身邊寧毅的目光裏,也沒有太多的喜悅。
但在這風雪裏壹路前行,寧毅還是笑了笑:“下午的時候,在樓上,就看見這邊的事情。找人打聽了壹下,哦……就是這家。”他們走得不遠,便在路旁壹個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邊距離文匯樓不過十余丈距離。隔著壹條街,小門小戶的破院落,門已經關上了。師師回憶起來,她傍晚到文匯樓下時,寧毅坐在窗邊,似乎就在朝這邊看。但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卻不記得了。
“這家人都死了。”
寧毅揮了揮手,旁邊的護衛過來。揮刀將門閂劈開。寧毅推門而入,師師也跟著進去。裏面是壹個有三間房的破落小院,黑暗裏像是泛著死氣,壹如寧毅所說,人都死了。
“下午保長叫的人,在這裏面擡屍體,我在樓上看,叫人打聽了壹下。這裏有三口人,原本過得還行。”寧毅朝裏面房間走過去,說著話,“奶奶、父親,壹個四歲的女兒,女真人攻城的時候,家裏沒什麽吃的,錢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長照顧留在這裏的兩個人,然後男人在城墻上死了,保長顧不過來。老人家呢,患了風寒,她也怕城裏亂,有人進屋搶東西,栓了門。然後……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慢慢的死了,四歲的小姑娘,也在這裏面活活的餓死了……”
房間裏彌漫著屍臭,寧毅站在門口,拿火把伸進去,冰冷而淩亂的普通人家。師師雖然在戰場上也適應了臭氣,但還是掩了掩鼻孔,卻並不明白寧毅說這些有什麽用意,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裏發生。城頭上死的人,則更慘更多。
“我在樓上聽到這個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後,別人說起這次女真南下,說起汴梁的事情。說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女真人多麽多麽的殘暴。他們開始罵女真人,但他們的心裏,其實壹點概念都不會有,他們罵,更多的時候這樣做很暢快,他們覺得,自己償還了壹份做漢人的責任,哪怕他們其實什麽都沒做。當他們說起幾十萬人,所有的重量,都不會比過在這間房子裏發生的事情的萬分之壹,壹個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壹邊挨壹邊死了,那個小姑娘……沒有人管,肚子越來越餓,先是哭,然後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嘴巴裏塞,然後她也餓死了……”
寧毅平靜地說著這些,火把垂下來,沈默了片刻。
“進城倒不是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們要拆,我們就打,管他的……秦相為談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來見些人,安排壹些瑣事。幾個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點力,組織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煩的事情又來了。跟上次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些什麽,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麽做,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是很難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師師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時站在寧毅的身側,便輕輕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寧毅蹙了蹙眉,戾氣畢露,隨後卻也微微偏頭笑了笑。
“妳在城墻上,我在城外,都看到過人這個樣子死,被刀劃開肚子的,砍手砍腳的。就跟城裏這些慢慢餓死的人壹樣,他們死了,是有重量的,這東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難拿起來。要怎麽拿,畢竟也是個大問題。”
他說起這幾句,眼神裏有難掩的戾氣,隨後卻轉過身,朝門外擺了擺手,走了過去。師師有些猶豫地問:“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這個又不太壹樣,我還在想。”寧毅搖頭,“我又不是什麽殺人狂,這麽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實我想的事情,跟妳也差不多的。只是裏面更復雜的東西,又不好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待會還要去相府壹趟,會派人送妳回去。不管接下來會做些什麽,妳應該會知道的。至於找武瑞營麻煩的那幫人,其實妳倒不用擔心,跳梁小醜,就算有十幾萬人跟著,孬種就是孬種。”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相隔幾個月的重逢,對於這個晚上的寧毅,她仍然看不清楚,這又是與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門在背後關上了。
風雪依舊落下,馬車上亮著燈籠,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過去。壹條條的街道上,更夫提著燈籠,巡邏的士兵穿過雪花。師師的馬車進入礬樓之中時,寧毅等人的幾輛馬車已經進入右相府,他穿過了壹條條的閬苑,朝仍舊亮著燈火的秦府書房走過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燈點在動……
ps:這章寫得有點模糊,很久沒把線索寫得這麽模糊了,但無論如何,是必要的壹章。第七集將收線,我想得太久,終於也要把更新拉回來了。
第六二〇章 驚蟄(三)
子夜已過,房間裏的燈燭依然明亮,寧毅推門而入時,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紀坤等人已經在書房裏了。∽↗∽↗,下人已經通報過寧毅回來的消息,他推開門,秦嗣源也就迎了上來。
“立恒回來了。”堯祖年笑著,也迎了過來。
“辛苦了辛苦了。”
“今夜又是大雪啊……”
右相府的核心幕僚圈,都是熟人了,女真人攻城時雖然忙碌不停,但這幾天裏,事情總算少了壹些。秦嗣源等人白日奔走,到了這時,總算能夠稍作休息。也是因此,當寧毅進城,所有人才能在此時聚集相府,做出歡迎。
數月的時間不見,放眼看去,原本身體還不錯的秦嗣源已經瘦下壹圈,頭發皆已雪白,只是梳得整齊,倒還顯得精神,堯祖年則稍顯病態——他年紀太大,不可能整日裏跟著熬,但也絕對閑不下來。至於覺明、紀坤等人,以及另外兩名過來的相府幕僚,都顯消瘦,只是狀態還好,寧毅便與他們壹壹打過招呼。
“立恒夏村壹役,振奮人心哪。”
“皆是二少指揮得好。”
“哎,紹謙或有幾分指揮之功,但要說治軍、權謀,他差得太遠,若無立恒壓陣,不致有今日之勝。”
“立恒回得突然,此時也不好喝酒,否則,當與立恒浮壹大白。”
“若所有武朝軍士皆能如夏村壹般……”
休戰之後,右相府中稍得清閑,隱形的麻煩卻不少,甚至需要操心的事情更加多了。但即便如此,眾人見面,首先提的還是寧毅等人在夏村的戰績。房間裏另外兩名進入核心圈子的幕僚。佟致遠與侯文境,往日裏與寧毅也是認識,都比寧毅年紀大,先前是在負責其他支系事物,守城戰時方才納入中樞,此時也已過來與寧毅相賀。神色之中。則隱有激動和躍躍欲試的感覺。
休戰談判的這幾日,汴梁城內的冰面上看似安靜,下方卻早已是暗流湧動。對於整個局勢,秦嗣源或許與堯祖年私下聊過,與覺明私下聊過,卻並未與佟、侯二人做詳談,寧毅今日回來,夜間時分正好所有人聚集,壹則為相迎祝賀。二來,對城內城外的事情,也必定會有壹次深談。這裏決定的,或許便是整個汴梁政局的對弈狀況。
寧毅坐下之後,喝了幾口茶水,對城外的事情,也就稍稍介紹了壹番。包括此時與女真人的對峙,前線氣氛的劍拔弩張。縱然在談判中,也隨時有可能開戰的事實。另外。還有之前未曾傳入城內的壹些小事。
“……談判原是心戰,女真人的態度是很堅決的,哪怕他如今可戰之兵不過半數,也擺出了隨時沖陣的態度。朝廷派出的這個李棁,怕是會被嚇到。這些事情,大夥兒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哦。有件事要與秦公說壹下的,當初壽張壹戰,二公子帶兵阻擊宗望時負傷,傷了左目,此事他未曾報來。我覺得,您恐怕還不知道……”
秦紹謙瞎了壹只眼睛的事情,當初只是個人出。秦嗣源微微楞了楞,眼底閃過壹絲悲色,但隨即也搖頭笑了起來。
“他為將領兵,沖鋒於前,傷了眼睛人還活著,已是萬幸了。對了,立恒覺得,女真人有幾成可能,會因談判不成,再與我方開戰?”
寧毅搖了搖頭:“這並非成不成的問題,是談判技巧問題。女真人並非不理智,他們知道怎樣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倘若我軍擺開陣勢要與他壹戰,他不想戰,卻絕不會畏戰。我們這邊的麻煩在於,上層是畏戰,那位李大人,又只想交差。若是雙方擺開陣勢,女真人也覺得我方不畏戰,那反倒易和。現在這種情況,就麻煩了。”他看了看眾人,“我們這邊的底線是什麽?”
秦嗣源皺了皺眉:“談判之初,陛下要求李大人速速談妥,但條件方面,絕不退讓。要求女真人立刻退走,過雁門關,交還燕雲六州。我方不再予追究。”
寧毅笑了笑:“然後呢?”
堯祖年也是苦笑:“談了兩日,李棁回來,說女真人態度堅決,要求割讓黃河以北,金國為兄,我朝為弟,我朝賠償眾多物資,且每年要求歲幣。否則便繼續開戰,陛下大怒,但隨後松了口,不可割地,不認金國為兄,但可賠償金銀。陛下想早日將他們送走……”
“懂了。”寧毅點點頭,“要是我,也非得扒下妳幾層皮才會走了……”
他沈默下來,眾人也沈默下來。覺明在壹旁站起來,給自己添了茶水:“阿彌陀佛,天下之事,遠不是妳我三兩人便能做到盡善盡美的。戰事壹停,右相府已在風口浪尖,背後使力、下絆子的人不少。此事與早與秦相、諸位說過。眼下談判,陛下架空李相,秦相也無法出面左右太多,這幾日我與年公商議,最麻煩的事情,不在歲幣,不在兄弟之稱。至於在哪,以立恒之聰慧,應該看得到吧?”
“太原。”寧毅的目光微微垂下來。
“汴梁戰事或會完結,太原未完。”覺明點了點頭,將話接下去,“這次談判,我等能插手其中的,已然不多。若說要保什麽,必定是保太原,然則,大公子在太原,這件事上,秦相能開口的地方,又不多了。大公子、二公子,再加上秦相,在這京中……有多少人是盼著太原平安的,都不好說。”
覺明出家之前原是皇族身份,不管什麽話,別人不能說的,他並沒有太多忌諱,但眼下說到有多少人盼太原平安時,話語還是頓了頓。
寧毅道:“在城外時,我與二公子、聞人也曾討論此事,先不說解不解太原之圍,單說怎麽解,都是大麻煩。夏村萬余軍隊。整頓後北上,加上此時十余萬殘兵,對上宗望,猶難放心,更別說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此人雖非女真皇族。但壹人之下萬人之上,比起宗望來,恐怕更難對付。當然,如果朝廷有決心,辦法還是有的。女真人南侵的時間畢竟太久,若是大軍壓境,兵逼太原以北與雁門關之間的地方,金人或許會自行退去。但現在,壹。談判不堅決,二,十幾萬人的上層勾心鬥角,三,夏村這壹萬多人,上面還讓不讓二公子帶……這些都是問題……”
他的話語冰冷而嚴肅,此時說的這些內容,相較先前與師師說的。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壹直沈默寡言的紀坤沈聲道:“或許也不是全無辦法。”
“但每解決壹件,大夥兒都往懸崖上走了壹步。”寧毅道。“另外,我與聞人等人在城外商議,還有事情是更麻煩的……”
他頓了頓,說道:“幾年以後,必然會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如何應對。”
這句話說出來。秦嗣源挑了挑眉,目光更加肅然起來,堯祖年坐在壹邊,則是閉上了眼睛,覺明擺弄著茶杯。顯然這個問題。他們也已經在考慮。這房間裏,紀坤是處理事實的執行者,無需考慮這個,壹旁的佟致遠與侯文境兩人則在瞬間蹙起了眉頭,他們倒不是想不到,只是這數日之間,還未開始想而已。
秦嗣源吸了口氣:“立恒與聞人,有何想法。”
“現在抽身,或許還能全身而退,再往前走,後果就真是誰都猜不到了。”寧毅也站起身來,給自己添了杯熱茶。
房間裏安靜片刻。
“女真人是虎狼,這次過了,下次壹定還會打過來的。他們滅了遼國,如日方中,這壹次南下,也是戰果赫赫,就差沒有破汴梁了。要解決這件事,核心問題在於……要重視當兵的了。”寧毅緩緩開口,隨即,又嘆了口氣,“最好的情況,保留下夏村,保留下西軍的種子,保留下這壹次的可戰之兵,不讓他們被打散。而後,改革軍制,給武人壹點地位,那麽幾年之後,金人南下,或有壹戰之力。但哪項都難,後者比前者更難……”
覺明喝了口茶:“國朝兩百年重文抑武啊。”
壹旁,堯祖年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看看眾人:“若要革新,此其時。”
“若這是唱戲,年公說這句話時,當有掌聲。”寧毅笑了笑,眾人便也低聲笑了笑,但隨後,笑容也收斂了,“不是說重文抑武有什麽問題,而是已到變則活,不變則死的地步。年公說得對,有汴梁壹戰,如此慘痛的死傷,要給軍人壹些地位的話,正好可以說出來。但縱然有說服力,其中有多大的阻力,諸位也清楚,各軍指揮使皆是文臣,統兵之人皆是文臣,要給武人地位,就要從他們手裏分潤好處。這件事,右相府去推,妳我之力,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啊……”
秦嗣源等人猶豫了壹下,堯祖年道:“此事關鍵……”
“關鍵在陛下身上。”寧毅看著老人,低聲道。壹邊覺明等人也微微點了點頭。
說話說到皇帝身上,有許多事情,眼下便不好說了。皇帝乃天子,九五之尊,任何想要從皇帝身上擺弄陰謀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房間裏又是壹陣沈默。
時間已經卡在了壹個難堪的結點上,那不只是這個房間裏的時間,更有可能是這個時代的時間。夏村的士兵、西軍的士兵、守城的士兵,在這場戰鬥裏都已經經歷了磨礪,這些磨礪的成果若是能夠保留下來,幾年之後,或許能夠與金國正面相抗,若能夠將之擴大,或許就能改變壹個時代的國運。
但種種的困難都擺在眼前,重文抑武乃立國之本,在這樣的方針下,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汴梁之戰,切膚之痛,或許給不壹樣的聲音的發出提供了條件,但要推動這樣的條件往前走,仍不是幾個人,或是壹群人,可以做到的,改變壹個國家的根基猶如改變意識形態,從來就不是犧牲幾條人命、幾家人命就能填滿的事。而若是做不到,前方便是更加危險的命運了。
往前壹步是懸崖,退後壹步,已是地獄。
寧毅早就說過革新的代價,他也就早與人說過,絕不願意以自身的性命來推動什麽革新。他啟程北上之時,只願意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做點事情,事不可為,便要抽身離開。然而當事情推到眼前,終究是到這壹步了,往前走,萬劫不復,向後退,中原生靈塗炭。
他不曾將自己擺在壹個沒有自己別人就不會去做這件事的位置上。如果是以前,他扔下這件事,讓秦嗣源他們去死就行。但到了這壹步,竟然連興起抽身的念頭,都變得如此之難。
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數年以前,他跟要去開店的雲竹說,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他這輩子早已經歷過許多的大事,然而在經歷過這麽多人的死亡與浴血之後,這些東西,連他也無法說揚就揚了。
相對於接下來的麻煩,師師之前所擔心的那些事情,幾十個跳梁小醜帶著十幾萬殘兵敗將,又能算得了什麽?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