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故舊（壹）

　　十五輛軍用卡車排著隊向西而行，最前面的是熊三娃開著壹輛道奇六輪小卡開路，因為他的駕駛技術好，所以夏陽也坐在這輛車裏，同時也算是指揮。而最後壹輛壓陣的車是由王鵬開的，為了安全起見，夏陽安排著第三連的連長葛波坐在那輛車上。第三連總共有壹百二十幾個人跟了來，十五輛車每輛車上可以坐七到十個人，倒也不用擔心會出什麽差錯。
　　張賢與陳大興坐在同壹輛車上，陳大興是司機，所以開著車，而張賢卻被當成了汽車連的機械師。這輛車是十輪的道奇大卡，排在倒數第三的位置上。車樓裏除了司機之外，可以坐上兩個人，除了張賢，還有壹個第三連的班長，因為他的個頭很高，足有壹米八九的樣子，所以大家都叫他作李大個子。從高莊出來，因為有這個李大個子在，張賢與陳大興兩個人都沒有主動的說過壹句話，倒是這個李大個子問這問那，可是他壹閉上嘴，車樓裏的氣氛又馬上沈悶起來，他想睡上壹小會兒，又被顛得昏頭昏腦，三個人就這麽幹幹地開到了渦陽城。吃過午飯之後，車隊繼續上路，這個李大個子卻不願再坐到車樓子裏了，雖然車樓子裏可以扛扛寒風，但是他卻被憋屈壞了，寧願著坐到車後的鬥子裏去，與他的那七個戰友在壹起，用他的話來說，還可以聊聊天，吹吹牛，也比守著陳大興與張賢這兩個啞巴好得許多。
　　李大個子到了車後，對於張賢與陳大興來說卻是巴不得的事，很多的話兩個人說起來也就方便了許多。自從訴苦會之後，因為工作組不斷的找他們談話，要他們傾吐心聲，搞得他們就像是受審壹樣，時時刻刻都要崩緊自己的神經，生怕壹個不註意會把話說錯。每次談完話後，幾乎就到了深夜，他們都是筋疲力盡地倒頭就睡，這樣的事對於張賢與陳大興來說，覺得比當初在戰場上沖殺拼刺刀還要累人，所以幾天裏來，兩個人都沒有說上幾句話，這個時候正是壹個機會，可以互相倒倒苦水了。
　　因為要保持隊形，同時也要保持車距，所以車隊開得並不快，按照夏陽的計劃，怎麽也要在天黑前，趕到亳縣南面的十河集過夜。張賢轉過頭，通於車樓後面的壹個玻璃小窗，可以看到坐在車鬥裏的那幾個解放軍戰士，此時雖然車鬥上還罩著篷布，隔開了外面的空間，但是依然無法隔開刺骨的寒冷，那幾名戰士穿著厚厚的棉襖擠在壹起取著暖，卻也有說有笑，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麽，倒是非常熱鬧。
　　“阿水，他們在說什麽？”陳大興也聽到了後面傳來的歡聲笑語，忍不住地問道。
　　張賢搖了搖頭，苦笑了壹聲，道：“聽不清楚，可能是在談抓俘虜的事！”
　　陳大興楞了壹下，也苦笑了起來，有些無可奈何地道：“呵呵，我們就是他們抓到的俘虜！”張賢沒有馬上答話，想了壹想，又看了看此時自己身上的灰色解放軍的軍裝，自己先笑了起來，指著這身衣服道：“我現在才明白過來，為什麽共產黨是越打越多，而國軍卻是越打越少！其實這些解放軍裏很多人都當過俘虜，跟我、跟妳壹個樣子，他們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呀！做得徹底，也就難怪許多人當了解放軍之後，就把自己當國軍的那段經歷忘記了！妳看，我現在就要快忘記自己了！以為我也是解放軍了！”
　　陳大興轉頭看了他壹眼，也笑了起來，卻壹本正經地道：“阿水呀，妳現在就是解放軍呀，可別說自己不是！”張賢怔了怔，明白他這是壹個善意地提醒，當下點了點頭，同時有些傷感地道：“我也就是在妳跟三娃的面前，還有壹點的尊嚴，在別人的面前，我只不過是壹個半邊人！”
　　陳大興默然了，的確，如今張賢的外號就叫做“半邊人”，倒是他“於得水”的名字卻少有人來叫了。
　　“我兜裏有壹張紙條，妳幫我掏出來看看！”陳大興雙手把著方向盤，因為路況不好，也不能放開，這樣對著張賢道。張賢伸出手來，按照他所指的那個衣兜裏，果然摸出了壹張疊得整齊的紙條，只是這張紙條顯然原來被人揉搓過，上面還滿是皺褶。
　　陳大興看了壹眼，正是這張紙條，於是對著張賢道：“妳看壹下！”
　　張賢小心的打開來，生怕會把這張破紙撕爛了，可是，當他把紙條展開來，看到上面熟悉的幾行字時，不由得驚呆了：這張紙正是當初他從雙堆集戰場上逃脫之時，給劉興華的，上面是他寫的壹首小詩：“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這……這怎麽會到了妳的手裏？”他不惑不解。
　　陳大興看了如此驚訝的樣子，笑了壹下，這才解釋著道：“這是王醫生在走的時候，給我的，我知道其實她是要讓我轉交給妳！”
　　“娜娜？……”壹時之間，張賢只覺得心頭壹陣得激動，剛才還覺得有些冷的身體，霍然間便熱了起來。不用想，這是劉興華交給王金娜的，只當是他的遺物，而王金娜讓陳大興轉交給自己，其中的深意已然可知了。
　　見到張賢沈默不語，陳大興卻有些心急起來，誠懇地對著他道：“賢哥，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把心底的話掏給妳！其實王醫生早就已經認出了妳來，只是她很識大體，沒有與妳相認。我明白她為什麽把這首詩給妳，這首詩其實是妳當初的表白，只是時過境遷，她是希望妳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誌向。作人，必須要有壹個目標，就像精衛填海、刑天舞幹，哪怕是永遠也無法達到，也要矢誌不移，如果因為壹點的挫折就心灰意冷，那麽就真得是淪落了。賢哥，這麽些年來，妳是我最佩服的壹個人，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妳的精神，是我壹直想要效仿的，我真得不願看到妳現在的這個樣子，我指的是妳的精神，不是妳的相貌，不知道什麽時候妳才能回復到我以前認識的賢哥呢？”
　　這壹番話，如同醍醐灌頂壹樣，讓張賢剛剛還倍覺火熱的身體，壹下子又被涼水澆了壹個透頂，渾身上下忍不住地打了壹個激靈。是呀，陳大興的話說得不錯，人必須要有壹個活著的目標，就像是精衛填海、刑天舞幹，娜娜已然看透了自己的心裏，便是連陳大興也看出了自己的萎靡，他們都希望自己能夠振作起來，他們都是關心自己、體貼自己的親朋與好友，難道自己真得就甘心這麽得過且過的活下去嗎？難道就真得將這些知己的期望付之流水嗎？先不說別人的期望，就是自己內心裏，難道願意這樣地活下去嗎？不錯，張賢呀，妳的臉是毀了，但是這半張臉難道就是妳的全部嗎？他驀然驚醒過來，這些日子以來內心的陰影壹下子便壹掃而光。人的臉及至人的軀體，也不過是壹個臭皮囊而已，只要精神不滅，那麽軀體的損傷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呢？想壹想那些戰死的同袍兄弟，與他們相比起來，至少妳還活著，這就是壹種動力，哪怕是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張賢呀，妳也要勇敢而堅定地活下去，不僅要從頭開始，而且還要活出個樣子、活出壹個風采來！想到這裏，他壹掃這些日子裏深埋在心頭的陰霾，馬上便覺得輕松了許多，隨手將這張紙撕成了碎片，搖下車窗撒麽了外面。風揚的風裏，那些紙屑就像是雪花壹樣四處亂飄著，紛紛地已然不知了去向。
　　陳大興楞了壹下，轉頭過來看了他壹眼，忽然發現了張賢露在外面的半邊臉上，那只眼睛裏終於閃出了以往那種堅定而又智慧的精光來。
　　在天黑之前，車隊終於平安的抵達了十河集，這裏已然是豫皖蘇解放區的腹地，當地的幹部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並把壹處大馬店騰出來讓給車隊裏的人來住。而這個集鎮上的許多男女老少，則象是趕集壹樣地來看這些軍車，並不是這些軍卡有什麽特別，而是因為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壹下子見過這麽多的車。
　　在大馬店裏安頓下來後，為了防止晚上氣溫過低，把水箱凍裂，所以要將水箱裏的水全部放完，第二天開車之前再加些熱水，這樣可以達到壹個很好的效果。夏陽招呼著熊三娃、陳大興等司機去給汽車放水，倒是讓張賢壹個人有了輕閑的工夫，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而晚飯還沒有開始，他信步走出店來，想要看壹看這個十河集的風貌。
　　這是壹個不大不小的集鎮，因為有兩條小河在這裏呈十字型交匯，所以才會有這個名字。這個鎮子也有兩條街，呈十字交叉著沿河分布，從十字路口往四個方向，分別稱之為東街、西街、南街和北街。大馬店位於南街，從這裏出來後，向北走了壹百多米，便到了十字路口，這裏也是這個集鎮最繁華的所在，四個角上正好有四個比較大的鋪面，壹個當鋪，壹個藥鋪，壹個米店，還有壹個是飯店，而邊上還有幾個賣包子、賣雜貨、賣布頭的攤子，倒也熱鬧。
　　張賢卻有些感慨起來，當初他作為十壹師的師長，隨著十二兵團從河南趕往淮北，壹路之上每過壹個村鎮，老百姓都跑得精光，好象是在躲避瘟疫壹樣地躲避著他們；曾經有過壹段時間，他還真得以為這裏是沒有人煙的黃泛區。直到如今，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聽到滿街小攤小販的叫賣之聲，他的心情卻已然是難以平靜了，這種情象他好久沒有見到過，這就是仿佛天壤之別。看來，解放區裏也並非國民政府所宣傳的那樣，只有土改，沒有經濟，沒有繁榮。
　　因為穿著解放軍的服裝，有兩個十多歲的少年跟在張賢的身後，叔叔長叔短的叫著，想讓他能給講幾個打仗的故事。張賢正想隨便用個故事把這兩個小鬼打發走，耳邊卻傳來了壹陣兒童的嘻鬧之聲：“打他！打他，打死他！”他不由得順聲看去，正見到五六個八九歲的孩子，正拿著石頭丟著趴在路邊上的壹個滿面泥汙的乞丐，那個乞丐手裏拿著壹個不知道誰丟的包子，黑黑的手也顧不得什麽臟不臟的，正狼吞虎咽把往嘴裏送著，渾不在意石頭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小孩子怎麽能這麽欺負人呢？”張賢不由得走了過去，大聲地轟趕著。
　　這幾個兒童見有解放軍過來，壹轟而散地跑開了。
　　“他是個傻子！”那兩個纏著張賢要他講故事的少年其中的壹個告訴他。
　　“哦？他怎麽傻了？”張賢不由得問道。
　　另壹個孩子道：“他連狗屎都吃！”
　　“他是妳們這裏的人嗎？”張賢不由得又問道。
　　“不是！”第壹個少年答著，同時告訴他：“他是兩天前出現的，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哦！”張賢點了點頭，這個亂世之中，乞丐、傻子多得又多，誰也不會在意，誰也不會關心的。
　　看著這個乞丐，張賢不由得有些心酸，想壹想自己與他比起來，也是要幸運許多的。當下，他走將了過去，來到了這個乞丐的身邊，而那兩個纏著他的少年卻沒有跟過來，而是遠遠地看著，顯然是將這個要飯的當成了惡煞。
　　這個乞丐顯然聽到了身後的動靜，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目光正與張賢的撞在了壹起，張賢不由得渾身壹顫，雖然這個人的臉上滿是汙穢，天色也過於暗淡，但是憑著他敏銳的目光，還是壹下子便認出了來，正是自己的壹個故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