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過去

　　翌日，深夜。
　　寂靜的街道上罕見人跡，只有小巷裏煙卷明滅的火光，還有自動販賣機上隨著話語不斷閃爍的燈光。
　　“槐詩昨天回了旅館之後，就睡了壹整夜外加大半個白天，然後用客房服務點了十人份的冚家桶，蹲在旅館裏看了兩部電影和半部新番。
　　晚上六點之後，他上網搜索了最新FPS遊戲的打折券，在壹個論壇上和別人因為壹個手遊的平衡性問題罵了大概有二百多樓，剛剛又在知乎上問去正式場合是否要穿西裝，想要買的時候發現已經晚了……金陵大部分賣場都關門，啊，現在他在搜索最近的西裝出租店的電話了……
　　要我說，妳的這位小弟真得是了不起，壹點都沒有妳說的那種悲傷又難過，抑郁到食不下咽輾轉難眠的程度，心理素質比某個禿頭牛郎好多了。”
　　聽著自動販賣機裏夾槍帶棒的話語，柳東黎的表情抽搐了壹下，忍不住長嘆壹聲：“妳能少損我壹點麽？”
　　“我覺得對於某些分手之後還將前女友當做工具人的渣男而言，這種言辭不過是清風拂面呢，怎麽了，難道他也懂得廉恥這兩個字是怎麽寫的麽？”
　　“……”
　　柳東黎的臉色越發地無奈，隔著自動販賣機，忍受著來自前女友的嘲諷和冷暴力，直到另壹頭冷漠的語氣終於發泄完了惱怒，才開口問道：“我知道妳對我有意見，可不管怎麽樣，我現在都是妳們的顧客吧？”
　　“哦，那妳的意思是不用我拿著自己的內部權限幫妳打折麽？”
　　“別，大姐，我錯了！”
　　柳東黎被金錢壓彎了脊梁：“妳就當我是個渣男，再罵我幾句吧！您罵的開心，才有幹活兒的動力，要是感覺不盡興的話，我替妳罵都行，這個姓柳的真不是好東西……”
　　“哼，妳知道就好。”
　　自動售貨機壹震，壹罐飲料從裏面掉了出來：“這是妳要的東西，當年陰家發生的事情。”
　　拉開空罐之後，就有壹卷厚重的紙從裏面滑出來。
　　“不愧是明日新聞。”柳東黎嘖嘖感嘆：“只不過老是用這種方式還是不太方便啊，就不能找個地方我們面對面談壹談？”
　　自動售貨機冷笑了壹聲：“免了，我怕我到時候忍不住在妳的臉上劃幾刀……”
　　沈默裏，柳東黎嘆息著，低頭看著紙上的情報，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起來。
　　“真的假的？”
　　“妳覺得呢？”
　　自動售貨機裏的聲音冷漠地說，“要說醜惡，這種落魄家族裏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比這個醜惡幾十倍，為了保住權力，這只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小事而已，甚至根本不需要掩飾。反正也只有妳這種愛管閑事的人才會從故紙堆裏把這種事情翻出來。”
　　“攤上這種事情，真可憐啊，那個小姑娘……”
　　柳東黎抽著煙，低聲嘆息。
　　翻動著手中的記錄，幾乎可以想象二十幾年前的陰家所發生的事情——徹底將艾晴推入如今的深淵中的變化。
　　當時的陰家在掌握了數個邊境進出口的貿易之後，已經進入了飛速的上升期。只可惜，人丁單薄。
　　相較數量繁多的族人而言，具有升華資質的人寥寥無幾，而除了外部招攬的升華者而言，那壹代的升華者竟然只有壹個。
　　不論做了多少努力和準備，升華對於常人而言依舊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件。
　　就好像艾晴的父親那樣，生來源質充盈，具有著所有同輩中最高的可能，依舊在那壹道關卡的邊緣徘徊了十數年，耗盡了所有的希望之後，黯然退出，被排斥在家族的核心之外。
　　在數年之後，他與壹位知名的大提琴演奏者成婚，夫妻雙方的感情和睦。在失去成為升華者的資格之後，他反而在常人的世界中尋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並在婚後育有壹女。
　　陰晴。
　　不但繼承了來自父親的豐沛源質，也繼承了母親在大提琴上的出眾天賦。當時的陰晴在母親的壹力堅持之下，過著遠離陰家的生活。為了保護自己女兒的人生，作為母親，她不惜硬頂著老太爺的意思，最後搬出了陰家，去往了新海。
　　只為了讓女兒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作為母親而言，她已經盡了自己所有的能力。
　　直到有壹天，陰氏當時唯壹的升華者在鬥爭之中深受重創，命不久矣。壹旦他死去，陰氏所有在邊境中的股份將失去掌握者，被垂涎許久的局外者們蜂擁瓜分。
　　沒有升華者，就不具備入局的資格。
　　柳東黎抽著煙，瞇起眼睛看著紙面上的記載：“所以，就發生了壹場車禍？”
　　“對，沒有絲毫意外和問題的車禍。”
　　自動售貨機裏的冷漠聲音說：“壹家三口為了慶祝女兒在大賽上奪得名次，去了動物園度過了快樂的壹天，在歸途中，與壹輛發生故障的貨車相撞，現場慘烈。
　　而結果，就如同妳所預料的那樣。”
　　當她從突如其來的昏沈和痛苦中醒來時，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
　　她痛哭了起來，下意識呼喊母親，可母親沒有回應。
　　然後她便看到了失去呼吸的蒼白面孔，那個在撞擊發生前的最後壹瞬，撲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擋住沖擊的那個女人。
　　痛哭和死亡突如其來，不折不扣的人間慘劇。
　　在這突如其來的絕望中，從破碎車框裏爬出來的父親抱住了自己失去生命的妻子，撕心裂肺的大哭，絕望的流淚，呼喊著她的名字。
　　再無人回應。
　　可當他的世界分崩離析，幾乎心碎欲絕的時候，那壹份他期盼了許久的奇跡卻突如其來地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他終於跨過了那壹扇曾經高不可攀的門檻，迎來了升華。
　　於是，被恐懼所吞沒的艾晴便看到了，那個抱著妻子的屍體痛哭流淚的那個男人楞在了原地，表情抽搐著，緊接著，極其荒謬又極其醜惡的……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好像食屍鬼那樣的醜陋笑容。
　　“……”
　　在看過自動售貨機上現場的監控錄像之後，柳東黎便陷入了沈默，許久，許久，才點燃了嘴角的煙卷，沙啞嘆息：
　　“從那壹天開始起，她就開始憎恨升華者了吧？”
　　憎恨自己的父親，憎恨謀殺了自己母親的家族……在失去了壹切之後，本能地開始憎恨這壹切。可更令人作嘔的是，這因為如此，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有升華的潛質。
　　若非這發自內心的抵觸和厭惡，恐怕她早就具備了更勝其父的才能。
　　這個世界對於她而言就像是個冷笑話壹樣。
　　荒謬的不值壹提。
　　柳東黎憐憫地搖頭，“光是能堅持到現在，恐怕就用掉所有的力氣了。”
　　“但這和妳這個禿頭牛郎有什麽關系呢？”
　　自動售貨機冷漠地問：“妳究竟要攙和到什麽程度才肯罷休？還是說妳打算告訴我，槐詩是妳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柳東黎楞了許久，忍不住搖頭：“妳可別給他臉上貼金了，他哪裏有我這麽好看的基因啊！”
　　“這麽多年了，妳臭美的樣子依然讓人想吐，僅次於妳想要掩飾什麽東西的時候，比方說現在。”
　　售貨機之後的聲音變得不耐煩起來：“如果我是妳，現在就應該滾到香巴拉去接受手術，至少這樣還能幫妳多活個幾年，而不是有壹天走在街上莫名其妙的死掉給路過的人添麻煩。”
　　“別這樣，我只是……”
　　柳東黎欲言又止，到最後無奈嘆息：“我只是想要試圖做個好人而已。”
　　“想做好人，不如趕快趁早死掉，把遺產捐給邊境兒童醫療基金怎麽樣？絕對比這樣更令人感動，而且死後說不定還會被人排成電影，壹個原暗部隊的劊子手在退役之後如何關愛邊境兒童健康……而不是去做了牛郎，把寶貴的生命浪費在當幼兒園阿姨的事業上！”
　　那個冷漠又尖刻的聲音停頓了壹瞬，聲音就變得模糊起來。
　　“柳東黎，妳的時候不多了。”
　　“我知道。”
　　“這麽做毫無意義。”
　　“我也知道。”
　　柳東黎抽著煙，肩膀聳動，笑了起來：“可總不能讓那個倒黴孩子壹個人去吧？”
　　“……”
　　“我知道妳在關心我，多謝啦，但不論怎麽樣，我總要做壹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柳東黎摘下煙卷，在腳下踩滅：“我時常覺得槐詩和我當年很像，但實際上槐詩比我以前強得多了……如果我有他那樣的韌性和勇氣，肯定不會選擇逃避，淪落到現在這種程度。每次看到他那麽努力地去生活，就讓我忍不住自慚形穢，難以面對自己。
　　但我覺得，如果能夠幫到他哪怕壹點的話，那我最後這壹段茍延殘喘的退休時光，也能夠算是有意義，對吧？”
　　自動售貨機再沒有說話。
　　壹陣翻動的聲音，有什麽沈重的東西從機器裏墜落了下來，巨大的箱子落進了取物口的蓋子後面。
　　足足有半身多高的箱子被柳東黎費勁的扯出，放在地上，嫻熟地拉開了拉鏈，就看到了沈睡在海綿之間的冰冷鐵光。
　　他楞了壹下，旋即咧嘴笑了起來。
　　“多謝。”
　　“去浪費自己的生命吧，蠢貨。”自動售貨機冷聲道別：“祝妳能夠在美夢中早死，勝過留在這個世界上飽受折磨。”
　　售貨機上的亮光斷絕，再無任何聲音傳來。
　　在良久的沈默裏，柳東黎笑了笑，微笑著拉上拉鏈，扯起帶子，將細長的箱子扛在肩膀，搖搖晃晃地走向道路盡頭的黑暗裏去了。
　　只有隱約的歌聲傳來。
　　“Oh，children lost in the night……”那沙啞的哼唱聲漸行漸遠：“Oh，children lost in the night，wait for the light of day。”
　　長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