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幻象

　　好像壹瞬間沈默忽然到來。
　　周圍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
　　壹片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停頓，輸液的輸液，消毒的消毒，包紮的包紮，醫護室裏運轉如常。
　　只是就連原本的呼吸聲都在此刻不見。
　　明明看起來所有人都低著頭，專註的處理著自己的工作。可暗地裏忍不住悄悄的支棱起了耳朵，隱藏著眼神之中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
　　尤其是有個裝睡的升華者的耳朵都快轉到後腦勺上了……
　　沒辦法，有些事情，上到八十，下到八歲，大家哪怕是再怎麽正經的人都喜歡聽兩耳朵。
　　當事人親自述說心路歷程，多新鮮啊！
　　不偷偷聽壹下怎麽告慰自己在地獄裏的辛勤工作？
　　“所以，孩子那事兒——”
　　安德莉雅掩飾著胸臆中的好奇和窺探欲，壓低聲音，大大的眼睛裏充滿期待：“是真的嗎？”
　　槐詩呆滯的看著她。
　　眼前壹黑。
　　終於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社會性死亡。
　　怎麽回事兒？！
　　不是，怎麽妳們壹個兩個的都知道的這麽快？
　　妳們來地獄不是為了現境開拓和探索的麽？妳們為現境犧牲和付出的決心呢？合著妳們下地獄都不忘記盯著同事的緋聞麽？
　　還有……
　　槐詩眼珠子壹轉，終於反應過來，神情嚴肅起來：“這事兒誰說的！”
　　“大宗師啊。”
　　安德莉雅說完，旋即驚愕的掩口，不可置信：“真的有啊？”
　　“沒有！”
　　槐詩翻個白眼，狂怒：“妳信他個屁，我是處男！！！”
　　於是，十分鐘之後，整個鐵晶座都知道槐詩是處男了……
　　這時候的槐詩，已經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反正就算是辯解也不會有用。
　　他已經準備好迎接社會性死亡的到來。
　　流水線壹樣的清理、縫合、包紮、輸血之後，槐詩就被塞進輪椅，就直接連人帶吊針，被送進了機庫臨時改造成的會議室裏
　　迎來最後的任務。
　　聽著上面的聲音，他打了個哈欠，難掩困倦。
　　開始走神。
　　……
　　“……接下來，我們即將進入黃昏之鄉的最終爭奪階段。”
　　在機庫的壹角，幾個箱子堆砌起來的臨時會議室中，事務長宣布道：“這就是最重要的階段了，不容許有任何的懈怠和疏漏。”
　　壹片肅然的回應。
　　槐詩張口想要跟上，卻發現等他反應過來，所有人都已經喊完了，只有他的聲音拖在後面。
　　十分尷尬。
　　事務長看了他壹眼，無奈的收回視線，說道：“根據管控室的占蔔和混沌計算，在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將能夠徹底破解外層防禦，激活中央高塔。
　　可以預見，黃昏之鄉將會出現大量未知的變化。
　　“到時候，大宗師需要全力去同常青藤爭奪地獄中的控制權限，無暇他顧。安德裏亞女士將主持防線，但如非必要她不會出手，任務和指揮將由我來負責。因此，前線的勝負就要交給諸位了。”
　　所有人揚聲回應。
　　這壹次，槐詩總算跟上了節奏，沒有掉隊。
　　事務長環顧四周，宣布：“那麽，根據之前的安排，十分鐘之後，全體人員開始行動。探索隊的成員依舊由奧古斯特主持，妳們需要優先確保學者和煉金術師小組的安危和行動，妳們也應該早就習慣了，不必我多說。妳們的目的是確保‘永凍爐心’能夠順利啟動，除此之外，所有事情的優先級都要向後……”
　　昏沈之中，事務長的聲音好像越來越遠了。
　　槐詩低下頭，在困倦中睡去。
　　在這短暫的睡眠中，他好像眼前忽然壹花，就出現在鳥語花香的森林中間，壹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什麽鬼？”槐詩茫然環顧。
　　無數郁郁蔥蔥的樹木之上，展露出夜色之下的人工星辰，還有懸掛在天地之間的永恒太陽。
　　遠方傳來令人心情愉快的笑聲，還有人在輕聲談笑。
　　可當他擡起頭的時候，便看到聳立在視線盡頭的龐大陰影，好像撐起了整個世界的龐大巨塔。
　　像是精心雕琢的墓碑。
　　只是看著，便感覺到莫名的恐懼和不安，還有……難以言喻的痛苦！
　　無形的大手在蹂躪著他肺腑，攥緊心臟。
　　他跌倒在地，想要爬起，可四肢卻在迅速破碎，好像脆弱的陶器，在裂隙的蔓延中分崩離析，湧泉壹樣的黑暗從裂口之中湧現
　　當他努力昂起頭的時候，便看到面前的那個詭異的陰影。
　　頭戴冠冕，身披莊嚴的法衣，那壹具枯朽的骸骨在低頭俯瞰著他，嘴唇開闔，仿佛在述說什麽，可槐詩卻聽不清楚。
　　在昏沈和痛苦中，只有驚雷壹樣的聲音炸響。
　　“槐詩！”
　　在耳畔，壹個不快的聲音驟然響起：“槐詩，聽得到我說話麽？”
　　“我在！”
　　槐詩睜開眼睛，汗流浹背。
　　終於從噩夢中醒來。
　　他的眼前並沒有什麽鬼怪妖魔，只有壹個龐大的身影，泛著鋼鐵的光芒，正皺起眉頭看著他。
　　是大宗師。
　　在他伸向槐詩的掌心上，煉金秘儀的光芒緩緩消散。
　　不知何時會議已經結束了，周圍再沒有其他人。遠處事務長看到槐詩醒來之後，轉身離去。
　　“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
　　大宗師冷淡回答：“會議結束之後，西蒙發現妳怎麽叫都叫不醒，就把我扯過來了……當時我在準備破解煉成之前的重要步驟，整個秘儀整體向後拖延了十分鐘，拜妳所賜，真希望妳接下來能夠把這十分鐘給爭取回來。”
　　“我會的。”槐詩勉強的笑了笑，擦掉臉上的汗。
　　“做了夢？”大宗師問。
　　“是的……”槐詩頷首，回憶著夢中的那些場景，眉頭皺起：“鑄日者……他好像……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
　　“有話對妳說的不止是他，還有妳眼前這壹個。”
　　大宗師低頭，端詳著他的面孔，壹字壹頓的問：“現在，槐詩，回答我——妳還清醒著麽？”
　　“……是的。”槐詩點頭。
　　“那麽，妳能勝任自己的任務嗎？”
　　“我能。”
　　槐詩做出了回答。
　　大宗師沒有再說話，沈默的凝視著他，好像試圖嗅探出任何壹絲不安和惶恐，最終，微微頷首：“但願如此吧。”
　　他在旁邊的藥劑箱裏挑揀，飛快的混合著藥劑，最後拿起了註射器，頂在槐詩脖子上，扣動扳機。
　　冰冷的藥劑瞬間註入了頸動脈，壹陣不適之後，槐詩的昏沈和困倦竟然開始迅速消退，重歸清醒
　　好像呼吸都變得順暢了許多。
　　“這是什麽？”
　　“針對靈質使用的穩定劑，能夠暫時讓妳的意識保持清晰。其實應該讓妳用‘後悔藥’的，但很少有人受得了心智機械化帶來的影響。”
　　大宗師拔出註射器，隨手拋入垃圾簍裏：“所有分控中樞全部啟動之後，黃昏之鄉就進入活性化的階段，殘留在地獄裏的記錄會比往常更加活躍，也會對妳造成更深的影響。
　　原本是更加潛移默化的，但妳這壹段時間都在常青藤那邊被關著，忽然之間回到地上，就會難以適應。”
　　“我這是……過敏了？”槐詩難以置信。
　　“這也算是天國譜系的固有缺陷，優秀的個體將會獲得深淵的適應性，但同時也更加難以抵禦地獄記錄的影響。被地獄同化和凝固的可能性也會大幅度上升。”
　　大宗師提醒道，“妳要小心壹些，不要變得像康德拉壹樣。”
　　槐詩的動作僵硬了壹下，再度回憶起被這壹片地獄所同化的那個身影。
　　槐詩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但這並不代表康德拉已經消失……只要黃昏之鄉還存在壹天，他都無法解脫。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救他麽？”槐詩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開口詢問。
　　“或許是有的。”大宗師反問：“可是妳覺得，壹度被同化過之後，再挽救回來的還是原本的康德拉麽？”
　　槐詩無言以對。
　　在短暫的沈默中，遠方有尖銳的鐘聲響起，夾雜在隱約的轟鳴中。
　　警報聲此起彼伏。
　　槐詩擡頭：“那是什麽？”
　　“舞臺開幕的預報。”
　　大宗師收回視線：“休息時間結束了，槐詩，最後的終幕就要揭開，每個人都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包括我和妳。”
　　“聽上去我似乎分量十足的樣子。”
　　“是啊，誰說工具人不重要呢？”
　　大宗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離去之前，最後看了他壹眼，“每個人都有自己應當做好的事情，我們做好我們的……”
　　“剩下的，就交給妳了。”
　　……
　　壹分鐘之後，槐詩已經重新換好了裝備，再次走進機庫中。
　　外面傳來的轟鳴聲越發的高亢。
　　世界未曾因為槐詩的喘息而暫緩運轉，來自象牙之塔的納米序列機械素體與常青藤的合成巨獸之間的廝殺依舊在繼續，甚至越發的慘烈。
　　無數撲翼機順著軌道飛上天空，在雲層之中再度開始了新的鬥爭，或隕落。
　　透過門外茫茫的血雨和大霧，便能夠窺見此起彼伏的火光。
　　在這貨真價實的地獄裏，雙方正在努力的將地獄變得更加地獄壹些……究竟是因為本來就是地獄了，再怎麽搞都不會更糟，還是因為來到地獄之後反而無所顧忌的解放了本性呢？
　　難以理解。
　　而在出發的大門前面，壹輛整體更換了裝甲與裝備的卡車已經等待許久，車門開啟，靜待著他的到來。
　　“久等了。”
　　槐詩走進車廂裏，向著兩側紛坐的同事們打了個招呼。
　　正在磨著斧子鋒刃的奧古斯特擡起頭看了他壹眼，挑起眉頭：“睡了壹覺之後，看起來狀態不錯。”
　　“但願不止是看起來而已。”
　　槐詩聳肩，坐在了車內最後的空位上。
　　旁邊就是有些不安的灰衣少女，她的甲胄外面蓋著灰色的罩袍，僵硬的抱著頭盔，不敢擡頭看自己的老師。
　　“緊張麽？”槐詩問道，“聽事務長說妳報了名，說實話，我有點被嚇到了。”
　　“……”
　　原緣低著頭，害怕槐詩會因為自己擅自的決定而發怒。
　　“小十九呢？”槐詩擡頭看向車廂裏的其他地方，“應該也在吧？”
　　“在呢，在呢。”
　　斜對面那個人趕忙摘下頭盔，露出有點僵硬的熱誠笑容：“您有什麽吩咐？”
　　看著那壹張毫無誠意的笑容，槐詩就忍不住嘆氣：“我猜妳壹定是覺得如果原緣報名了自己不報的話，在老師心裏壹定會記妳壹筆，對吧？”
　　“老師妳這哪裏的話，我怎麽會把您想成那種人呢？”林十九震聲說：“都是我自願的！”
　　“是麽？那等會兒妳記得沖在最前面，我來做督戰隊好了——”
　　周圍響起壹片哄笑的聲音。
　　林十九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好了，都放松點吧。”
　　槐詩搖頭，“都已經上車了，難道我還能再把妳們趕下去麽？況且，事務長跟我說了，之前我不在的時候，妳們兩個都做的不錯。想來也不至於白白送命。”
　　奧古斯特湊熱鬧擡手：“這壹點我作證。小鬼雖然滑頭了壹點，但溜的特別快。至於小姑娘……還沒有她動手的機會呢，我倒是挺期待。”
　　“要我說，他倆老老實實呆在鐵晶座裏打醬油才是最好的，可但凡成為升華者，又哪裏逃得過這些？”
　　槐詩感慨道：“作為學生，在這樣的狀況下，願意跟著我壹起上戰場，對老師而言，已經是難得的殊榮了。
　　所以，我不會說什麽訓斥的話，只是希望妳們能夠明白其中的危險性。”
　　他說：“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學我腦子壹熱就沖到前面。”
　　在沈默裏，兩位學生鄭重頷首。
　　思索片刻之後，槐詩尷尬的撓著頭，壓低了聲音：“還有……如果感覺實在打不過的話就投降吧，只要別被人發現是我的學生，應該就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大不了就被關幾天吧。常青藤監獄裏的夥食待遇還是挺不錯的，面包和濃湯都很養人，說不定還能胖兩斤。”
　　說著說著，他就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裏面的人說話又好聽，個個是人才，其實還挺有意思的……”
　　寂靜突如其來，所有人愕然的看著槐詩給自己的學生面授投敵時的機宜……忽然就特別想要代表象牙之塔把這個狗叛徒擊斃。
　　神他媽二五仔。
　　妳們這個教室是不是哪裏有問題？
　　天底下哪裏有當著隊友的面教學生投敵的道理！
　　可就算知道這麽做不對，但槐詩還是忍不住期望自己的學生投降時能夠動作快壹些……恨不得隨身給他們縫制壹面小白旗。
　　自己家的孩子當然要自己心疼。
　　好不容易有兩個學生，萬壹死上壹個，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可再擔心和再不安，他也沒有辦法將他們從車上趕下去。
　　歸根結底，成為升華者，除非永遠呆在自己的壹畝三分地保持佛系，否則誰能沒有這壹天呢？
　　原緣的自保能力槐詩不擔心，可林十九卻沒有什麽正面戰鬥的本事……槐詩只能將祭祀刀塞給他，吩咐他能茍就茍，乖乖當個遠程輔助，千萬別冒頭了。
　　不過這些想來也不用槐詩吩咐。
　　真要到跑的時候，他肯定跑的比自己都快。
　　就這樣，在短暫的等待之後，車門緩緩合攏。
　　在大門之外的血雨中，暴風驟然席卷，無數火光冉冉升起，占據天空，宛如將整個世界都徹底點燃了。
　　世界沈浸在血色和火光裏。
　　等待許久的卡車轟然壹震，向著前方的地獄狂飆而出。
　　那壹瞬間，所有人都不再說話。
　　在肅然中握緊了兵器。
　　自這壹刻起，決定地獄歸屬的戰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