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六十三章 調律師之死

　　“殺了他！殺了他！！！”
　　遠方傳來了海嘯壹樣的吶喊，法庭內，壹片死寂。
　　推門而入的法官坐在了最上首，向下俯瞰：“針對調律師恐怖襲擊事件總計900余件案件的綜合審理於此開始。”
　　開庭。
　　“殺了他！殺了他！！！”
　　那些回蕩的潮聲漸進，隨著公訴人的致辭完畢，法官的敲錘，肅然發問：“嫌疑人槐詩，妳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輪椅上的被審判者只是笑了笑，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殺了他！”
　　法庭之外，湧動的人群依舊在在狂熱的吶喊。
　　從清晨，到中午。
　　而槐詩靠在輪椅上，在氧氣面罩下，呼出了疲憊的吐息。
　　“殺！殺！殺！”
　　仿佛有無以計數的人在齊聲吶喊，街道上遊行的隊伍裏，壹張張面孔漲得通紅，舉起手裏的牌子，向著攝像機的鏡頭興奮揮舞。
　　“全小隊已就位。”
　　人群中、高樓上、街道之間，或是便衣或是全副武裝的警衛和私軍們警惕的環視著周圍的每壹張面孔。
　　“各部門警戒，不要放松——篩查所有人臉數據……”
　　沙啞的聲音回蕩在通訊頻道。
　　“審判！我們要審判！”
　　激憤的遊行隊伍中，傳來了整齊劃壹的吶喊：“死刑！死刑！死刑！”
　　而槐詩，眺望午後陽光下在天窗前簌簌舞動的塵埃。
　　怔怔出神。
　　公訴人發言、提交卷宗、羅列證據、詢問證人、陪審團提問、被告人發言……好像壹晃眼間，所有繁瑣的環節都壹晃而過。
　　最後的環節，已經近在眼前。
　　無數嘈雜的吶喊和咆哮聲，從外面漸漸迫近，仿佛潮水那樣，將壹切都淹沒掉了。
　　只有這近乎凝固的氛圍中，所有人下意識的屏息，只有法官敲下了最後的錘。
　　“以偉大的聖都，以神聖的聖都法律和法院的名義，我在此宣布——鑒於被告人喪心病狂的眾多犯罪記錄和所帶來的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
　　那個低沈的聲音宣判：
　　“——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短暫的死寂裏，不知道多少人瞪大眼睛。
　　緊接著，仿佛有冰層破裂的聲音在幻覺之中擴散，因為有如決堤那樣的聲浪響起，回蕩在聖都的大街小巷中。
　　歡呼。
　　興奮的吶喊，嘶啞的咆哮，狂喜的慶祝。
　　在廣場的巨大屏幕下，在辦公室的格子間裏，在幽暗的低層區，每壹雙眼睛都瞪大了，湊向了屏幕，試圖確認消息的真偽。
　　“死刑！死刑！！死刑！！！”
　　那些激動的聲音在人潮之中回蕩著，到最後變成了整齊劃壹的吶喊，在每壹張笑容之間傳遞著內心的欣喜。
　　仿佛看到正義施行了那樣。
　　彼此分享著這壹份喜悅和快樂，再不問緣由和過去分毫。
　　低層區的客廳裏，電視機的屏幕被關掉了。
　　郭守缺丟下了遙控器，了無興趣的起身。
　　“唔？”
　　正在埋頭清理槍膛的末三疑惑擡頭，“大宗伯不看了麽？”
　　“都是些沒什麽意義的東西，有這時間，不如去地裏轉兩圈。”
　　老人背著雙手，慢悠悠的踱步而去，走向那壹片黑暗中的淺淺湖泊，只是，出門拐彎之後，腳步微微壹滯。
　　視線看向了那個坐在臺階上，彎腰磨礪槍鋒的年輕人。
　　汗水從他赤裸的上身滑落，頭發也變得濕漉漉的，肌肉隨著動作自背脊上鼓起，垂眸的神情如此專註。
　　“嗯？”郭守缺問：“這是在做什麽？”
　　“好些日子沒有練了，今天三姐幫我找到了壹把，就想要補壹下課，結果，沈迷進去，就忘記時間了。”
　　原照擡起槊鋒，如鏡的鋒刃照亮了那壹雙平靜的眼瞳：“本來以為肯定生疏了，結果沒想到，比以前還要流暢很多。”
　　“不，我是詫異，妳竟然還在啊。”
　　郭守缺嘿然壹笑：“按照以前，說不定就扛著好多東西去劫法場了呢。”
　　原照磨礪的動作停滯壹瞬，沈默半響之後，回答：“他要自尋死路，難道我還能攔著他麽？他自己選的。”
　　他說，“關我屁事。”
　　郭守缺低頭，端詳著槍鋒之上那壹雙眼瞳的倒影，微微點頭。
　　“成長了啊，原照。”
　　他微笑著，轉身離去。
　　原照恍若未聞，只是低頭繼續著自己的工作，直到許久之後，撩起清水，洗去鋒刃上的殘余。就在展開的雙臂之間，鐵槊擡起，蕩開壹輪清光。
　　悄無聲息的前突，收縮，橫掃，到最後，停滯在自幼時演練了億萬遍的壹刺中，無意義的淒嘯和威光不知何時，竟然已經盡數斂去。
　　所存留的，便只有無回的前突。
　　成長了麽？
　　或許。
　　原照毫無體會。
　　唯壹的感覺，只有從未曾有過的，憤怒。
　　還有，恥辱到幾乎落淚的，不甘心！
　　“還是，慢了啊。”
　　他輕聲低語著，槍鋒再震，自黑暗裏刺出。
　　再來。
　　然後，再來壹次，又壹次……
　　就像是曾經無數次被教導時那樣。
　　摒棄迷惑，斬斷仿徨，放棄猶豫，吞下苦果。
　　將所有的壹切，都投入這千錘百煉、光華斂盡的壹刺。
　　——直到有壹天，將所有的不甘心，全部刺穿為止！
　　……
　　熾熱的陽光之下，絞刑架，被再壹次豎起。
　　自數之不盡的興奮歡呼裏，當站在高臺之上，向下俯瞰，便只能看到壹片擾動不休的黑潮，壹雙雙興奮的眼睛期盼著最後的結果。
　　等待‘祭祀’的最高潮到來。
　　或老，或少。
　　那些腰纏萬貫的富豪，無所事事的流浪者，壹無所有僅能果腹的工人，乃至更多，仿佛整個聖都都匯聚在壹處。
　　翹首以盼，催促著最後的結果。
　　哪怕是聖都警衛的盾牌和威嚇，都無法讓人群散去，反而令那些焦躁的等候者們越發的不耐煩。
　　“死刑！”“死刑！”“死刑！！！”
　　高亢的聲浪升起，將壹切吞沒。
　　“看到了嗎，槐詩，這就是調律師的終結——”
　　在絕佳的觀賞位上，節制背著雙手，俯瞰著下面的景象，戲謔冷笑：“妳想要救贖的那些人，妳所致力維護的那些靈魂，都在等著妳的屍首來慶賀苦難的結束呢。
　　難道他們不知道妳的存在會讓他們活得更好麽？
　　難道他們不理解妳的苦心和想法？
　　可到最後，真正追隨和相信妳的人，又有幾個？”
　　輪椅上，等待受刑的罪人微微擡起了眼睛。
　　他說：“總有壹天，他們會明白的。”
　　“明白？哈，或許呢，但那又如何？”
　　統治者冷酷反問：“壹旦習慣了野獸的暢快，就再也回不到人的範疇中去了。他們只會本能的去撕咬爭食，就算是站在他們的前面的是救世主，他們也會張開嘴，奮力吞吃。
　　即便是得到了妳的恩賜，因妳而看到曙光，可他們會想要更多的，更多妳給不了的東西。倘若妳無法回應他們的索取，就只會被他們拋棄。”
　　“哪怕到現在，妳還沒有放棄那些愚不可及的天真想法麽，槐詩？”
　　節制說：“他們早已經，不需要救贖了！”
　　在最後的寂靜裏，垂死的囚徒眼瞳微動。
　　好像看向了他。
　　可在氧氣面罩下，那壹張蒼白面容的嘴角，微微勾起。
　　仿佛滿不在乎壹般。
　　嘲弄壹笑。
　　救贖？
　　“我早就放棄了。”
　　槐詩閉上了眼睛，“從壹開始。”
　　再不說話。
　　任由時間壹分壹秒的流逝，靜靜的等待著，預定時間的到來。
　　而就在萬眾的歡呼裏，在那些紛亂的怒罵、嘲笑和微不可見的哭號中，輪椅上的囚徒被拉扯了起來，註入了最後的興奮劑，在利刃和槍口的威逼之下，踉蹌的，踏步向前。
　　壹步步的，踩著階梯。
　　走向了高聳的絞刑架。
　　看不到悲傷或者是憤慨，沒有任何的絕望，那樣的神情如此平靜，雍容的俯瞰壹切，仿佛來到了自己的宮闕之中那樣。
　　在自己的席位之上，節制已經擡起頭，警惕的環顧著四周的壹切異狀，反復確認通訊頻道裏的匯報，尋找著所有的不祥征兆。
　　可是，即便是到現在，卻依舊沒有任何襲擊的動向傳來。
　　越是正常，就越是令他的心臟緊縮。某種直覺告訴他，事情正在漸漸的糟糕下去，那壹份不祥的意味正在越來越濃厚，可偏偏，他卻什麽痕跡都找不到。
　　壹切的癥狀都表明，調律師即將迎來自己的死亡。
　　他已經親手鏟除了這壹份心腹大患。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舊難以安定，呼吸漸漸急促，甚至在倒計時的聲音裏，都變得煎熬難耐，焦躁不安。
　　就好像走向絞刑架的那個人，是他自己壹樣……
　　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現場的警備？暗中的襲擊？執行死刑的劊子手？還是圍觀人群中的隱患？
　　壹遍遍的檢查，到最後，盡數徒勞無功。
　　直到最後，他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那些充斥在耳邊的狂躁呼喊已經戛然而止。
　　寂靜，突如其來。
　　就在槐詩的面前。
　　當踏上最後壹級臺階的時候，調律師站在了此刻聖城的最高處。
　　就好像，君臨了自己的王座。
　　自上而下的，再度，俯瞰壹切。
　　哪怕在行刑者粗暴的動作之下倒地，可那壹張蒼白面孔擡起的時候，整個世界便突如其來的迎來了寂靜。
　　躁動的雜音盡數凍結，所有人下意識的僵硬在原地，呆滯。
　　仿佛在顫栗的，等待著他的檢閱和監看。
　　可什麽都已經看不清了。
　　即便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看，只能見到壹片模糊的人群而已。
　　那些狂熱和饑渴的神情，還殘存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悲憤或者是沈痛的痕跡，只是亢奮的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不知善惡，遺忘羞恥，貪婪的掠奪著壹切養分和利益，不在乎救贖，也不在乎地獄，從未曾想過未來。
　　如同獸類壹樣。
　　可像是野獸壹樣活著，難道是他們的錯麽？
　　在這個沒有明天的城市裏，難道會有所謂的‘希望’為他們存留麽？
　　無法對未來抱有期待，沒有勇氣去像是人壹樣活在陽光之下。
　　只有如同野獸壹樣的去廝殺，去爭奪，才能勉強的茍延殘喘下去。直到有壹天，葬身在其他野獸的腹中……
　　明明已經明白，自己漸漸淪落面目全非的模樣，卻已經沒有機會回頭。
　　凝視著鏡中醜陋的面孔時，便再無法回憶起曾經美好的壹切。
　　這不是他們應得的罪孽。
　　這不是他們所造就的地獄。
　　可他們卻別無選擇。
　　“真可悲啊，妳們。”
　　槐詩輕聲呢喃。
　　那沙啞孱弱的聲音，卻在行刑者身上隱藏的傳聲器裏，傳向了四面八方。
　　當猶如雷鳴壹般的嘆息回蕩在所有人耳邊時，坐席上的節制如遭雷殛，猛然起身，向著行刑者怒吼：
　　“讓他住嘴！！！”
　　不能讓他說話了。
　　絕對不能讓他的聲音，再出現在這壹片世界之中。
　　當槐詩的訣別響起的瞬間，某種如有實質的恐懼，就已經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不顧壹切的咆哮，下達命令。
　　“殺了他！立刻！”
　　可嘶啞的命令，已經消融在了嘆息的回聲之中。
　　只有絞刑架之下，調律師的最後話語。
　　那個垂死的囚徒，就這樣，擡起眼睛，最後告訴所有人：“妳們要記住，今日，我免了妳們的罪——”
　　砰！
　　話語，戛然而止。
　　槐詩的身體壹震，胸前，出現了壹個猩紅的血洞。
　　而在他身後，受命於節制的行刑者動作不停，向著地上的受刑者，連連扣動扳機。直到最後壹顆子彈從彈匣中飛出。
　　就這樣，調律師倒在血泊裏。
　　最後的壹息，他看向了塵世，凝望著那些或是呆滯、或是茫然的面孔，似是壹笑。
　　自此之後，汝等便去如獸壹般，貪婪相食吧……
　　壹切惡果，皆系我手。
　　這便是，我能送給妳們的，最後慈悲。
　　如此，祝願的，釋然的，閉上了眼睛。
　　呼吸斷絕。
　　就在他的指尖，血色緩緩蔓延開來，順著高臺，蜿蜒而下，落在了壹張茫然面孔的臉上。
　　鮮紅的壹滴。
　　讓他難以置信的擡手撫摸，看向指尖殘留的色彩。
　　如此甜美。
　　當這短暫到不足十秒鐘的寂靜被血落的聲音打破時，沈寂的廣場周圍，不知道多少玻璃驟然掀起的聲浪中劇烈的震顫，嗡嗡作響。
　　歡呼。
　　興奮的吶喊，亢奮的尖叫，狂熱的嘶吼。
　　整個的聖城，沈浸在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和浪潮之中。
　　甚至就連警衛都無法阻攔那些壹擁而上的人群，海洋泛起波瀾，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的向前，伸出手，好像是沸騰的獸群壹樣，饑渴的，分食死亡！
　　慶賀苦難和混亂的結束，暢享著這壹份所謂的勝利和榮耀……
　　他們發自內心的歡笑著，渡盡了苦難之後，迎接嶄新生活的到來。
　　就在這壹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調律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