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三章 遲來

　　“哎呀，不要這麽冷漠嘛。”
　　羅素無奈搖頭，“難道我們就不能像過去壹樣嗎？”
　　“幾十年前，妳手裏拿著命運之書，卻袖手旁觀的看著理想國的最後壹個機構從目錄上被取消，無所作為，甚至沒有說壹句話。現在妳又挺著壹張老臉回來跟我說，陽子，我們都是同伴，我們有羈絆……冷漠的究竟是誰呢，羅素？”
　　老人反問：“讓妳走進我的家裏，坐在我桌子的對面，就已經是我最後的禮貌了，難道妳還要向我奢求更多？”
　　沈默裏，羅素沒有說話，槐詩的動作停頓壹下，看了羅素壹眼，可羅素卻沒有看他，依舊凝視著對面的老朋友。
　　“當年和現在總是不同，陽子，理想國的存在與否也從來不在於命運之書。我的聲音再高也不會有用。”
　　他說，“妳應該清楚，天國隕落之後，理想國的坍塌就已經是註定。”
　　“隔了這麽多年了，妳又來說什麽呢？”陽子搖頭：“就好像舊情人想要復合壹樣，找上前妻，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妳還真是活在晨間劇的世界裏啊，羅素。”
　　“為時未晚，陽子，至少我們都還活著。”羅素搖頭，“只要我們還存在壹天，理想國就還有重建的可能，在那之前……”
　　“不，已經晚了，羅素。”
　　陽子面無表情的打斷了他的話，告訴他：“妳，已經來晚了。”
　　她說：“前幾年的時候，我已經去世了。”
　　寂靜裏，槐詩動作僵硬起來。
　　呆滯的瞪大眼睛。
　　就在他眼前，老婦人擡起手，將自己的面孔摘下來，順著皺紋的縫隙，露出了隱藏在面孔之下的無數齒輪和細小的結構。
　　當她的眼瞳收縮和放大時，隱藏在眼球中的相機就緩緩調整著焦距。
　　先是面孔，然後是下巴，顴骨，和額頭……最後，大腦的部分空空蕩蕩，就只有壹個像是發條引擎壹樣的裝置緩緩轉動著。
　　“我已經死了，羅素。”
　　鋼鐵之下，傳來了那個沙啞的聲音：“妳難道還不懂麽？”
　　槐詩難以置信。
　　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現在他總算明白，為什麽羅素會說她是整個理想國最好的仿生學家和機械學者了……她竟然完美無缺的復制了自己，包括源質波動和靈魂的氣息。
　　乃至，曾經所有的記憶……
　　哪怕是死亡之後，依舊有這人形的墓碑存留。
　　嘲弄著多年之後的來客。
　　許久的沈默，羅素垂下眼眸，沙啞的問：
　　“……什麽時候的事情？”
　　“去年，十月。”
　　‘陽子’嘆息：“半夜起床去廁所，摔了壹跤，就腦溢血了，想來是時候到了吧？人老了，就是會出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
　　她將面孔重新裝好。
　　揭開了湯鍋的蓋子，向兩位客人說：“吃吧，已經熟了。”
　　槐詩吃了兩口，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入口的究竟是美味還是其他的什麽了。只聽到羅素放下筷子，再問：“她臨走前……”
　　“大概很難過吧。”
　　‘老人’平靜的回答，“剛因為孫女要學文科吵了壹架，走之前還心心念念的想要讓孩子回歸正路。公寓管理費也交太多了，用不完的錢應該省下來才對，還有冰箱裏的食材……”
　　“不，我不是說這些。”
　　羅素難以置信，“她、她生前……就沒提到過……提到過我們？”
　　“沒有。”
　　老人斷然回答，“這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羅素，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兒好麽？還是說，妳覺得妳比兒子孫女更重要？別扯了，她去世那幾年念叨阿龍的次數都比妳多。”
　　羅素越發的不解：“阿龍是誰？”
　　老人冷淡的瞥了他壹眼：
　　“狗。”
　　於是，羅素無言以對。
　　“人都死了，何必還在乎這些，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陽子’說：“總要學會放手。”
　　可羅素沒有放棄，依舊死死的盯著她，就好像能夠從那壹張機械的面孔下看到曾經的什麽壹樣。
　　“說這句話的是陽子還是誰？”
　　“妳就當做是陽子吧。”老人依舊平靜，宛如機器壹般運轉著，冷淡的告訴他：“對如今的妳來說，也已經沒什麽區別了。”
　　“……”
　　許久，羅素失落的收回了視線，再度提起筷子的時候，卻停滯了壹下，輕聲問：“她最後幾年，過的還好麽？”
　　“很滿足，但也很寂寞。”
　　‘陽子’回答：“兒女雙全，家族興盛，這樣的人生對任何壹個人而言都是福報了。至於壹些缺憾，已經無需在意了。
　　唯壹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參加孫女的婚禮，否則的話，也不會制造我出來吧。
　　或許再過兩年，我就可以停機了。”
　　她擡起手，為兩位客人再度添上了米飯。
　　接下來再沒有人說什麽，晚飯之後，老人收拾碗筷，告訴他們：“壹樓的臥室已經收拾好了，浴室在右邊，兩位請隨意使用。”
　　她停頓了壹下，鞠躬說：“今晚，請好好休息吧。”
　　老人轉身離去。
　　槐詩和羅素對視壹眼，再沒有說什麽話。
　　也無話可說。
　　只是半夜槐詩從沙發上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臥室的燈還亮著，只是不知道羅素是否已經睡著。
　　可樓上呢？
　　昏暗中，他凝視著天花板，就好像是什麽希望透過墻板窺見美人的好色之徒壹樣。
　　但樓上卻毫無聲息。
　　寂靜又冷清，好像每壹座墳墓壹樣。
　　只是傲慢的沈默著。
　　任由時光流逝。
　　斯人已逝。
　　不論多麽動聽的話語和多麽強烈的決心，都無法挽回這樣的結果。
　　看呀，妳們意氣風發，妳們決心滿滿，妳們信心百倍的踏上了自己的路，可妳們已經來晚啦，壹切都已經來不及。
　　因為人是會死的啊。
　　已經等不及妳的好消息……
　　“他媽的……”
　　槐詩無聲的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
　　第二天早上，在用過早飯之後，草薙陽子將兩人送到了門口。
　　“那麽，祝兩位壹路順風。”
　　她平靜的道別，最後看了槐詩壹眼：“也祝妳好運，年輕人。”
　　唯獨這個時候，她卻有著機器不具備的靈動，微笑慈祥……或許，這正是那位陽子女士在去世之前所遺留下的祝福吧？
　　槐詩楞了壹下，鄭重頷首。
　　羅素伸手，從她的手裏接過了自己的行禮，最後問：“今天不去公園麽？要不壹起？”
　　“今天不用去了。”
　　陽子微笑著回答：“龍膽是個比較粗心大意的孩子，只要偶爾出現壹次，她就不會懷疑。等將來結婚之後，有了孩子，我再去世，就不會太難過了吧？
　　羅素妳也壹路順風吧，這麽老的人了，也該學會多給年輕人發揮的余地了。”
　　“那麽……”
　　羅素頷首，像是想要說什麽，可是卻卡了殼了，最後，笑了笑，用力的擁抱了壹下眼前的老友：“……保重。”
　　“保重。”
　　陽子站在門口，微笑著，目送著他們離去。
　　許久，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的結構。
　　平靜的轉身回到了家裏，關上了房間。
　　穿過了寂靜的客廳，為盆栽澆花，從烘幹機裏取出了早上丟進去的衣服，平靜的熨燙掛好，最終，完成了壹天預訂的工作之後，回到了沙發上。
　　就那樣，無聲的端坐。
　　再沒有其他的舉動。
　　只有窗外馬路上偶爾傳來鳴笛的聲音，太陽緩緩從空中升起，劃過，陽光照亮了舞動的塵埃，從她的眼前簌簌升起又落下。
　　孤獨的寂靜吞沒了壹切。
　　許久，許久，仿佛延續了千年萬年。
　　她的眼睛眨了壹下，過了很久，又眨了壹下。
　　等到確認沒有任何異狀之後，終於，終於松了壹大口氣。
　　無力的癱在了沙發，伸手撓起發癢的頭皮來。
　　終於撓夠了之後，她從冰箱裏掏出了壹瓶啤酒，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個幹凈，才終於長出了壹口氣。
　　“呼，差點沒騙過去，辛虧老娘急中生智……”她無奈的抱怨，“就知道羅素這倒黴催的上門沒好事兒，怎麽這麻煩事兒凈找我呢……”
　　幸好，終於哄走了。
　　這下終於自在了！
　　趕走了麻煩精，可得好好慶祝壹下！
　　她哼著歌，換了壹罐新啤酒，打開電視機，癱在沙發上開始看起了綜藝節目來，跟著裏面的主持人哈哈大笑。
　　直到門忽然被推開。
　　壹個原本應該已經走了的老人去而復返，匆匆的走進來。
　　她僵硬在沙發上。
　　“不好意思，我剃須刀忘記拿了……妳看現在就容易忘事兒。”
　　羅素從浴室裏走出來，才註意到這邊的場景，楞了壹下，旋即驚嘆起來：“這都能完美模擬？這大概就是智能吧？真厲害啊。”
　　“……呃，是呀是呀。”
　　陽子艱難的點頭，連動作都變得和昨天壹模壹樣，流暢中帶著僵硬：“完美復制制作者的生活是我的職能之壹。”
　　“那是我打擾了。”
　　羅素揮手道別，體貼的為她關上了門。
　　許久，許久。
　　陽子依舊呆滯在原地，難以置信：自己這算是又糊弄過去了？好險！
　　她僵硬的喝著嘴裏的啤酒，感覺到受到驚嚇的心臟依舊在不停的跳。
　　可她總感覺那個家夥還沒走，說不定還在門外等待自己露出破綻。
　　不行，被羅素這個老王八弄的疑神疑鬼的，她仰頭喝光了啤酒，打算今天先去孫女那裏避避風頭，等過壹段時間再回來。
　　可等她提著包裹推開門的時候，笑容卻僵硬在原地。
　　門外，等候許久的拜訪者們齊齊露出燦爛的笑容。
　　“您好，這裏是象牙之塔孤寡老人陪護小組！”
　　來自丹波的服務者們露出了標準的微笑，熱情又周到：“有壹位叫做羅素的先生為您訂購了壹整年的最高檔陪護服務，包括保潔、整理、三餐和日常陪護在內……請問您現在方便麽？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寂靜。
　　漫長的寂靜裏，老太太歪頭，哆嗦著手，點燃了嘴角的煙卷。
　　深吸了壹口氣。
　　眼角就亮起了晶瑩的淚光。
　　“羅素妳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