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五百五十五章 復仇

　　短暫的壹瞬，在這相較真正龐大之物時就變得如此狹窄的天地之間，完全已經無從分辨——那壹輪耀眼到刺痛深淵的光芒，究竟是墜落還是升起。
　　壹道道井噴而出虹光環繞裏，日輪像是土星環壹樣瘋狂的膨脹。而內部純粹虛無的黑暗裏，憑空跳出了壹點令整個地獄都為之動蕩的光芒。
　　宛若無數山巒所匯聚成的龐大聚合體突兀的出現在了戰場上，蜿蜒的裂谷隨著轟鳴擴散，仿佛要將整個地獄從中間都壓斷。
　　大地的哀鳴，天空的動蕩，風暴的吶喊，攢射的輝光。
　　當萬般鳴動重疊在壹處時，所奏響的便是回蕩在整個地獄之中的浩蕩樂章。
　　淒厲的風嘯譬如狂熱的聖歌，大地坍塌的巨響化為節拍，天穹之上裂痕蔓延時的崩裂聲就形成了肅冷而莊嚴的曲調。
　　這便是贊頌滅亡之交響。
　　在這萬物湮滅的歡歌中，真正的太陽，降臨在深淵之中，高懸於天穹之上。
　　壹束束仿若日珥壹般噴薄而出的光流下，猩紅的火焰湧動，仿若潮汐壹般起伏奔湧，彼此交織，化為了毫無瑕疵的正圓。
　　火焰和烈光之下，日輪的核心裏，鋼鐵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
　　山巒壹般的齒輪巨構之上運轉，無數孤峰壹樣的發條在巨大機樞的運轉中回旋，壹重重環狀的模塊彼此交錯，數之不盡的繁復結構在瞬間不斷變換——在整個現境源質儲備宛如跳水壹般的恐怖下跌趨勢中，猙獰而冷酷的機械太陽終於構造成型。
　　宛如冷酷的天穹之眼俯瞰。
　　所照之處，壹切，寸寸湮滅！
　　原初深淵的阻礙在觸碰的瞬間，便徹底蒸發。無何有之鄉的壹切防禦在日炎之潮的籠罩裏也開始了旺盛的焚燒。
　　無數黑血壹般的暴雨劇烈的蠕動，蒸發，發出最後的絕望哀嚎。
　　無何有之鄉，在迅速的崩潰。
　　那樣的場景……
　　在突如其來的恍惚裏，馬瑟斯竟然為之失神，忘記了逃亡。
　　所能回憶起的，便只有昔日天國自穹空隕落，墜入地心時的災難畫面。
　　世間壹切的美好隨著那龐大的輪廓而壹同墜落，熄滅，在永恒的黑暗裏被埋葬。
　　那些，他們用來埋葬別人的壹切，此刻再度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了。
　　“還楞著跟什麽，馬瑟斯，走啊！不要辜負維斯考特的犧牲！”愛德華怒吼，拽著他，想要拉動那個呆滯的男人，可馬瑟斯卻壹動不動。
　　只是，出神的看著那壹片焚燒的輝光。
　　“妳走吧，愛德華，不用管我了。”
　　馬瑟斯頭也不回的告訴他。
　　“妳……”
　　愛德華錯愕，難以自信：“妳放棄了嗎？”
　　“我只是有些，累了。”
　　馬瑟斯摘下帽子，最後回頭，看了壹眼陪同著自己墜入地獄的友人，忽然笑了起來：“這麽多年了，大家追逐著太過遙遠的夢，辛苦妳了。”
　　“……”
　　短暫的沈默裏，愛德華再沒有說話，只是慘淡壹笑。就好像，終於從欺騙自己的謊言中醒來了壹樣。
　　事已至此，也再無可為。
　　他們已經輸了。
　　馬瑟斯不願意再垂死掙紮。
　　“永別了，我的朋友。”愛德華最後看了壹眼他，轉身走進貝內特所開啟的裂痕中，消失不見。
　　很快，貝內特的裂痕也在炎流的焚燒中崩潰。
　　原初深淵·阿蔔蘇，自東君的烈日下，蒸發殆盡！
　　緊接著，覺悟者的半身化為了飛灰，可神情依舊平靜，直到最後，未曾因為自身的失敗而動搖，也沒有因為死亡的到來而恐懼。
　　只是日冕的燃燒輝光下，擡起頭，望向了天穹，就好像看得到隱沒在夜幕之後的那些燦爛星辰壹樣。
　　他的嘴唇無聲開闔，仿佛說了什麽。
　　可是卻沒有任何人回應。
　　就這樣，化為灰燼。
　　而緊接著，當無何有之鄉徹底墜落，壯哉吾血的框架，無數雙螺旋巨柱在光潮的吞沒中分崩離析。
　　馬瑟斯平靜的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任由面孔迅速的崩裂，猩紅的碎片剝落。
　　只是擡起頭，執著的看向那壹輪燃燒的機械太陽，尋覓著槐詩的蹤跡，回想著記憶中那璀璨的閃光。
　　“真想要再看壹眼啊……”
　　他輕聲呢喃著，眼瞳在毀滅之光裏化為了焦炭，顱骨從剝落的面孔之下裸露而出。
　　遺憾的是，命運之書未曾回應他的呼喚。
　　從壹開始就沒有。
　　它選擇了槐詩——而槐詩所去向的，卻是被他們棄之如敝履的廢墟。
　　或許，羅素說的沒錯。
　　——會長早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所謂的黃金黎明，所謂的救世主計劃，從壹開始便是空談。
　　他們憤怒於昔日理想國的盲目和瘋狂，因此而選擇了悖逆。可從壹開始，他們自己所執著追逐的東西，或許便不存在。
　　現境裏找不到的理想，在深淵裏也找不到。
　　這麽多年以來，充其量，只是不自覺的延續著這壹份瘋狂和盲目而已。
　　現在，終結的時候到了。
　　再度目睹這般宏偉的毀滅，他的心中已經再無昔日天國隕落時的悲傷和痛楚，只剩下了壹片平靜。
　　啊，這便是我因傲慢和恐懼所締造而下的惡業。
　　在吞沒靈魂的光焰裏，名為馬瑟斯的凝固者無聲壹嘆。
　　“——請妳們，憎恨我吧。”
　　就這樣，背向了群星，走向了孤獨的毀滅。
　　伍德曼、馬瑟斯、維斯考特……當壹個又壹個的名字灰飛煙滅。
　　名為黃金黎明的組織，從這壹刻起，迎來了終結。
　　只剩下了暴虐的烈日，普照壹切。
　　……
　　……
　　三分鐘後，深淵裏，某個偏僻的地獄中的隱藏基地裏，血色無聲流入了大地的裂縫，屍骸狼藉。
　　阿努比斯冷漠的擡起了槍口，扣動扳機，將最後的遺骸徹底灰飛煙滅。
　　天獄堡壘·荷魯斯的頻道中，響起了陳女士的回應：
　　“愛德華，解決。”
　　“很好，速度再快壹些。”
　　副校長面無表情的推了壹下眼鏡：“還有四個疑似區域，十六個凝固者目標……大掃除才剛剛開始呢，女士。”
　　“而假期遙遙無期是吧？”
　　阿努比斯戲謔的冷笑壹聲，轉身走向冥河之光，自深度間消失無蹤。
　　而就在此刻的深淵裏，當荷魯斯降臨與戰場之上的瞬間，十六場散播在每壹個角落中的戰爭逐壹告以終結。
　　未曾享受片刻勝利的甜美，不論是升華者還是地獄大群，那些白鳩、赤鹿和灰鯨們冷漠的擦掉了臉上的血色，開始了忙碌的清理。
　　將存留下來的壹切，盡數湮滅。
　　屠殺、摧毀、破壞、焚燒……要更勝過昔日的他們對理想國所做的壹切！
　　就在現境和深淵的戰場之上，那壹道日輪未曾籠罩的範圍之外，荒蕪的遠野中，壹道焦黑的身影憑空浮現。
　　墜落在地。
　　被稱為外道王的凝固者緩緩的起身，呼吸，只剩下半截身體的慘烈創傷乃至瀕臨崩潰的靈魂便不可思議的恢復了穩定，不再惡化。
　　可很快，焦爛的面孔緩緩的回過頭，看向遠方那壹輪暴虐的鋼鐵烈日。
　　確切的說，是那個在烈日照耀下漸漸浮現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宛如肌肉的化身壹樣。
　　頭發光禿禿的男人穿著壹件緊繃的背心和運動短褲，正在，緩慢的活動肩膀和手腕，慢條斯理又壹絲不茍的進行熱身。
　　簡直就好像來到了健身房。
　　甚至還有壹只辦理會員就免費贈送的破舊健身背包被丟在了不遠處。
　　“羅肆為？”
　　外道王恍悟，分辨著那壹張和昔日截然不同的面孔：“還真是，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我不太有空聊天。有人花了錢，花了很多錢，確保黃金黎明的死剩種壹個都逃不走。”
　　羅肆為擡起頭，告訴他：“正巧，我最近在找零工，所以就……重操舊業了。”
　　昔日在邊境和地獄之間掀起無數殺戮的傳奇雇傭兵鬼畜王，向著自己的老師，舉起了拳頭。
　　“也好。”
　　枯骨殘骸了然的點頭，再度擡起了尚屬完整的拳頭，對準了他：“許久，未曾同妳較量了。”
　　“來！”
　　轟！
　　壹瞬間，羅肆為消失在了原地，外道王也消失在了原地。
　　大地之上只出現了壹道深邃的掘痕，而裂谷的盡頭近乎延伸到了地獄的盡頭。
　　最深處的巖石之上，羅肆為推進的鐵拳之下，外道王，支離破碎。
　　只剩下了最後的頭顱獨存。
　　這便是【乳酸堆積】，解放！
　　“都快暴斃了，就別學人打架了，老東西。”
　　羅肆為緩緩的從外道王破碎的顱骨上，收回了拳頭，從腰包裏掏出了保溫杯，喝了壹口蛋白粉，補充了壹下水分，最後才問道：
　　“死之前能不能大發慈悲告訴我壹下，吹笛人，在哪？”
　　“不知道。”
　　外道王冷淡的說，“與我無關。”
　　昔日毀滅譜系的重創，吹笛人的推動，不過是最後壹根稻草。即便是沒有吹笛人，執著於力量和毀滅的升華者們，也無法逃脫深淵的誘惑。
　　即便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舊不曾關心。
　　“真可笑啊，老東西，將自己變成這個鬼樣子。”
　　羅肆為失望的搖頭：“妳究竟在追求什麽？”
　　“自我之極限。”
　　破碎的面孔之上，頜骨開闔，平靜的回答：“不被任何東西所束縛，不為任何磨難所侵蝕。與世長存到久遠。”
　　他說：“直到，再也沒有所謂的極限為止。”
　　“那麽，得到了嗎？”羅肆為問。
　　“太遠了。”
　　外道王的眼中，浮現出壹縷微不可覺的惋惜。
　　同那近乎永恒的追逐相較，才不過走出了三步，便已經力竭……如此的，遺憾。
　　俯瞰著那狼狽的模樣，羅肆為再忍不住嘲弄，“窮盡壹切，換來的不過是鏡花水月。外道之稱，對妳而言，真是實至名歸。”
　　轟！
　　拳頭再度砸下的瞬間，摧枯拉朽的，碾碎了老師最後的生命。從對方崩潰的靈魂之中，抽出了昔日因陀羅的威權——壹柄流淌著無窮雷電的彎鉤。
　　“別惦記著那點極限了，老東西。”
　　羅肆為將威權塞進腰包裏，最後告訴他：“人老了，到時候了，就該死了，早點死，對妳對別人都好。
　　早明白這樣的道理，就不會淪落到這種程度了。”
　　外道王沒有說話。
　　只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擡起眼瞳，看向了天穹。
　　未曾在意天穹之上的烈日，也不去看那些於自己無關的繁星，而是落向了永恒虛無的黑暗，他所求索的盡頭。
　　“可惜了。”
　　外道王，灰飛煙滅。
　　寂靜之中，羅肆為未曾離去。
　　而是依舊站在原地，微微側過頭，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在他的身後，壹片仿佛雲霧壹般的黑暗無聲的佇立。
　　靜靜的凝視著過往的終結。
　　好久不見。
　　羅肆為張口欲言，許久，卻發不出聲音，只聽見回憶裏的笑聲從身後響起。
　　“見過小嫻了嗎？”
　　漫長的沈默裏，羅肆為輕聲問：“是個好孩子對不對，她像妳，執著的時候，和我不壹樣。
　　本來還覺得小孩子很麻煩，可不知不覺，她就長大了。”
　　黑暗靜靜的傾聽。
　　“……我去過壹次卡瓦迪西。找到了以前住的房子，修繕了很久，在前面種了很多金盞花。”
　　“後來，我回了東夏，養女兒的時候，開了壹家健身房，沒想到，竟然拿了幾個獎。可後來，壹不註意，連女兒都被學員給拐走了。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打死他。”
　　羅肆為自嘲壹笑，望著天穹之上的鋼鐵烈日，“現在的話……恐怕都快打不過他啦。實話說，後悔了。”
　　他說：“我應該早點去找妳的。”
　　黑暗無言。
　　“瑪娜，妳在聽嗎？”
　　他猶豫了壹下，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感受到了來自後背的擁抱。
　　如此輕盈，緊貼著，卻令他再無法發出挽留和邀請的聲音。
　　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了下來。
　　他閉上了眼睛。
　　直到感受到，如同濕霧壹樣的輕吻，壹觸及分。
　　“再見吧，‘旅人’。”
　　如此，呼喚著昔日的昵稱。漸漸消散的黑暗裏，腳步聲遠去了。
　　只剩下羅肆為依舊站在原地，擡起頭來，沐浴著地獄的風，許久，苦笑了壹聲，什麽都沒說。
　　只是最後，看向遠處的鋼鐵太陽，眉頭皺起：“這麽大的電燈泡，礙不礙眼啊？”
　　太陽，尷尬的移開了視線。
　　不再討嫌。
　　……
　　……
　　當鋼鐵的太陽再度坍縮，熄滅。
　　繁忙的天獄堡壘依舊運轉，數十道秘儀垂落籠罩了化為灰燼的戰場。壹座座巨大的殘骸和存留物在引力的拉扯之下，懸浮上了天空。
　　壹點壹滴的，落入了鋼鐵城市的內部，分門別類的回收。
　　“艾薩克，過來看壹下這個。”
　　主持事務的副校長聽見了大宗師的聲音，身影瞬間消失，再度出現在了龐大的廣場之上。
　　米哈伊爾向著他招手，示意，指了指面前，那壹塊仿佛隕石壹般的巨石，無數漆黑的結晶籠罩之內，殘缺的面孔。
　　——維斯考特！
　　隱隱的生機，依舊殘存於其中……
　　“居然還活著？”
　　副校長皺眉，眼神轉冷。
　　被譽為恒時之域的框架自手中展開，洞察解析，才發現，除了那若有若無的源質波動之外，內部居然還封存著其他的什麽東西。
　　“裏面是什麽？”他問。
　　“不知道，除非砸開。”
　　大宗師捏著下巴上的鋼鐵胡茬，瞥了壹眼不遠處的喚龍笛：“我這裏倒是有個不錯的開瓶器可使。”
　　副校長頷首：“那就先帶……”
　　“稍等！稍等壹下！稍等！”
　　壹張帶著輕佻笑容的面孔隨著壹扇莫名其妙的門壹同出現，攔在了副校長和大宗師的前面。
　　創造主·沙赫！
　　“不好意思，這個是我們需要帶走。”
　　沙赫從門後走出，緊接著便是壹大堆渾身籠罩在防護服內的身影，他低頭翻閱著手中的表格，盤點道：“接下來，請首先將亞雷斯塔的生產裝置，名為愚者的意識體，還有無何有之鄉的核心也交接壹下吧……”
　　寂靜裏，大宗師沈默著，沒有說話，冷漠的看著看著他。
　　而沙赫也微笑著，滿不在意。
　　直到他強忍著怒火，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我說，妳們這幫家夥，是不是撈過界了？”
　　“呃，您的抵觸和不快我能理解，但在此之前，請看這個——”
　　沙赫擡手，變魔術壹樣的摸出了壹份厚厚的合同：“這是之前貴方的羅素先生，在萬古基金辦了抵押貸款的業務。
　　按照合同條款，雙方達成協議之後，我方將分批次以實物的方式將貸款放出，按照還款期限——”
　　【？？？】
　　大宗師的表情抽搐了壹下，本能的察覺到哪裏不太對，擡起手制止：“等等，那家夥貸了什麽？”
　　“唔，還挺多的。”
　　沙赫翻了翻合同，回答道：“除了壹筆源質儲備和大量天國譜系升華者所需要的素材，以及大量由存續院承擔的業務——其中包括了太陽的殘骸的安裝和調試，天獄堡壘的四個功能模塊的代理生產和加工，以及奧西裏斯後續修復工作……”
　　大量亂七八糟的東西哪怕是簡短的報完，也用了足足八九分鐘，念到最後，沙赫都有點嘴唇發幹。
　　“那這個有什麽關系！”
　　米哈伊爾不由得大怒：“他欠的錢，憑什麽要別人來還？”
　　“這就是最尷尬的地方了。”
　　沙赫嘆息著，攤手：“因為他所提供的抵押物是無何有之鄉的主體和黃金黎明主要成員的靈魂。”
　　“簡單來說，就是妳們所有的戰利品。”
　　存續院的工具人揉了揉臉，心情復雜：“雖然之前沒有約定抵押物的大體完整程度是我們的疏忽，但就算妳們燒的已經剩不下什麽了，也必須按照毀滅要素的保存慣例進行封鎖，哪怕壹粒也不能留。
　　所以，麻煩配合壹下吧，我的心情也很復雜。”
　　“……”
　　在這突如其來的尷尬裏，米哈伊爾終於繃不住了，眼角瘋狂的抽搐。
　　拿賣仇人的錢去把仇人的灰都揚了，而且連灰都不剩下，還要用來辦抵押貸款……論不做人，還是得是妳嗷！
　　直到現在，他才察覺到，自從沙赫出現之後就保持著沈默的副校長，如此異常。
　　那壹張刻意板起來的面孔上，似乎還殘存著某種未能偷雞的遺憾……
　　不止是羅素那個老王八，妳也有份是吧！